明诚自顾自兴奋,贵婉和蔼地看他一眼,他没发现。
南京训练班期满,明楼通过了文化课结业考试。戴笠第一次办训练班,还没有琢磨出固定的模式,只是观察这些学员的情况,让他们自由组合搭档。结论是,明楼大概是最受欢迎的人,谁都愿意跟他组搭档。王同学是最不受欢迎的人,除了一个姓段的能和他凑合。体能考核时戴笠在观礼台上用望远镜看着军官们厮打成一团,仔细观察每个军官的表情。
姓王的是把双刃剑。用好了是悍将,用不好伤人伤己。姓明的很危险。他具有指挥能力,能让人下意识地服从他。大概就是“领导人物”压迫性的气质。人类是群居动物,天生有点贱性,绝对权威的控制反而能令人产生安全感。
明楼天生具备这种安全感。
戴笠观察着,噙着微笑:“徐恩曾怎么样了?”
秘书低声道:“新来的消息,不确切,姓徐的嫖娼时被人暗算了。”
“嗯?”
“说是他的机要秘书……可能是共党。”秘书自己也是秘书,说到此处心里有点虚,“徐恩曾没有声张,眼线能探听到的不多,其实武汉来密电报告捉到顾顺章的时候姓徐的在逛窑子,没接到。他机要秘书姓钱,接到了,马上通知了共党,共党最大的那条‘鱼’跑了。”
难怪姓徐的这两天不见嚣张。戴笠放下望远镜:“通知学员,体能考核之后开会。”
明楼酣畅淋漓打了一架,算是舒缓了这几天的抑郁。所有学员洗澡换上常服,明楼对着镜子戴上军帽,整理领子。
王同学在他身后路过,冷笑一声。
会议室不大,甚至有点逼仄,不透光。高压的气氛,令人绝望。戴笠喜欢在这里开会,开久了,容易让人冷汗涔涔。
他坐在上首,仔细地观察这些军容肃整的党国菁英们。
“前段时间,共党高层落网。此人姓顾,自称是中共政治局委员,知道共党所有机密。他改邪归正,效忠党国,清剿了共党武汉上海的巢穴。此人还说,共党最擅长埋闲棋冷子,长线暗钉——内鬼,就在我们身边。”
不少人惊异,表情不大,依旧坐得板板直。
戴笠用手指敲桌板:“你们说,谁是我们中间的那枚‘闲棋冷子’呢?”
明楼面无表情。
第35章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灯光暗淡,冷漠地注视着所有的人。戴笠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遍,笑道:“你们觉得,谁最可能是共党?”
还是没人吭声。
戴笠提议:“不然,我们投票吧。你觉得可能是谁?”
秘书上前,给每人发了张纸。学员们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好用眼角余光互相打量。陆续有人提起笔,慢慢腾腾划拉。
明楼端坐半天,水波不兴地拿起笔,写了两个字,折起来,交给秘书。
秘书把票收齐,递给戴笠。戴笠一张一张打开看,纸张窸窣的摩擦声仿佛锯子,锯着每个人的心。戴笠按名字分组,零星几组,大部分只有一两张,其中一个,票堆在一起堆得倒塌。
百分之九十的人,选了他。
戴笠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似乎觉得结果很幽默:“你们猜,这个算是被‘千夫所指’的人,到底是谁?”
王同学脸色丕变。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人缘不好也就算了,黄埔那帮孙子肯定恨自己。其他那些杂牌儿居然也忘恩负义!王八蛋,平时被人欺负一个屁放不出来全靠我出头,这是看结业了用不上我了!
王同学本来就眼大,越瞪越大,马上要喷出火。其他人垂下眼皮,额角冒汗,竟然想到一起去了!
戴笠的手指在那一堆纸旁边打转:“这个人……没想到啊。”
寂静。
有的人已经汗如雨下,不停吞咽。戴笠说话时不紧不慢,像一条蛇吐着信子,有规律地嘶一声,嘶一声,捕捉着空中的恐惧,和恐惧下不值一提的可笑心思。
没人讲话。
戴笠观察每张脸,每个表情。紧张,惊吓,疑惑,愤怒,五花八门。只有一个人……没表情。
安静,肃穆,沉着。
戴笠笑意更大:“明楼,你说是谁呢。”
明楼平和道:“是我。”
王同学吃惊地看明楼,其他人也看他。明楼还是那么温和——该死的,高等阶级流淌于血液的优雅持重。
戴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的笑声几乎让所有人低头,气氛冷硬如铁砸下来。
“为什么?”
“戴主任,您先说我猜对了么?”
戴笠用手指夹起那一堆中的一张,拎起一角,上面赫然两个字:明楼。
“真没想到。居然基本都投你。”
明楼神情丝毫不乱。
戴笠奇怪:“你不紧张,不生气,不愤怒,不疑惑。他们这是投对了?”
明楼道:“我早就料到,应该是我。”
“为什么?”
明楼笑一声:“大家都觉得,这里面,只有我,即便真是共党,恐怕也死不了。投谁都不好,干脆投个不会死的吧。”
戴笠声音高了些:“你们是这样想的?”
噤若寒蝉。
王同学起立,严肃道:“报告,我不是这样想的。”
戴笠被他一惊一乍的唬一下:“……说说理由。”
王同学思路清晰:“明楼他爹是明锐东。共党最恨有钱人。”
直接有人喷了。压抑的低笑声此起彼伏。他们看王同学傻子似的巍峨矗立,觉得他从里幽默到外。
唯独戴笠没笑。
“讲理由。”
王同学权当没听见这些嘲笑,幽幽道:“民国十八年,赣西南所谓的‘苏区’肃反,嚷嚷着开除地主富农出党,内斗得一塌糊涂,富农出身的干部无法立足,闹了出‘富田事变’。民国十八年自相残杀到民国十九年,李韶九过足了杀瘾。富农尚且如此,明楼在他们那算什么?大资本家,恐怕除了他自己不得好死,还得掘坟鞭尸明锐东呢!”
戴笠很欣赏地看王同学。这个愣头青,歪打正着。
“接着说。”
王同学有点纳闷,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好硬着头皮扯:“在座诸位论出身,估计是我最差,一穷二白大头兵。除了我,你们在共斐那里应该不止富农吧?这样还当什么‘地下党’,恕我直言,你脑子有问题。”
戴笠真乐了:“听你这意思,竟然是你自己嫌疑最大了?共斐原来最欣赏你?”
王同学倨傲:“身正不怕影子斜。共斐欣赏我,我看不上共斐!”
“为什么?”
王同学扫了一眼众人,理所当然道:“躲躲藏藏。还地下党,地下的是什么?老鼠罢了。”
戴笠用手指敲桌板。一下,一下,一下。
“诸位都是罪大恶极的‘剥削阶级’。有替共党卖命的,自己掂量掂量。现在用着你,难保等你没用了不会被‘肃反’掉。共党恨你,知道么。”
明诚穿着笔挺的制服,用彩纸纱纸替客人扎花束。他对花朵很敏感,一束花的颜色搭配香味搭配,不必钻研,信手拈来。这艺术的手艺,苏珊都夸过,十分罕见。他在花店工作,熟悉每一朵花的香气。站在花丛中,他自己也是一株朝气蓬勃悦目的清新植物。
“年轻人,我能不能把你打包一起带走?”经常来买花的老太太弯着腰,拄着拐杖,乐呵呵地跟他调笑,“看到你我都觉得我年轻了。”
明诚愉快地给花束打上缎带,笑容仿佛清晨树叶上清凉的露气:“好呀好呀,那是我的荣幸美丽的女士,我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老太太被他逗得直笑,高高兴兴地抱着花束,走了。
现在经济不景气,店主干了件无比英明的事:雇佣明诚。他把附近的女客人都勾来。法国人离不开花,还有情。都需要生殖器,花儿们是最耀武扬威的欲望。
明诚白天上课卖花,晚上参加贵婉的读书会。第一天去的时候工友们看到他一愣,问他是做什么的。明诚腼腆:“我是卖花的。”
大家大笑:“怪不得,细皮嫩肉,哪是我们这种打铁扬沙子的!”
也还是有谨慎的,打量明诚,疑惑他是否可靠。既然是贵婉亲自介绍,本不应该问题。可谁都会走眼,贵婉不是神。明诚了然,非常大方地接受大家的审视:“我中学出来念书,是官费生,目前在索邦念大学。家中的确殷实,但你们知道,这几年整个世界都被放血,实在不好意思再啃兄姐血肉,自力更生到卢浮宫前面卖假画,被抓,为了省钱硬是没交罚款,反正我查了,不进档案。”
大家被他逗得很高兴,有些喜欢这个刚从少年蜕变为青年的年轻人。他眼神明亮,有最活力的气息。
“那么你到我们读书会来是为什么?钱和前途,我们都没有。”
“救国。”明诚很坚定,“为了找一条救国的道路。我从很多年前就想找到个答案,我的国我的民什么时候才能爬起来?我到处研究,到处碰壁。我研究波兰,因为波兰这个国家让我眼熟,‘老子祖上阔过’。研究波兰研究很久,波兰没给我什么启示我看到了和它纠缠已久的沙俄,也就是现在的苏联。我对苏联的主义和道路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快摸着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