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学的好勇斗狠体现在各个方面。打架玩命,念书更是玩命。
聊着聊着聊到情人。老家有个美丽温柔的姑娘,自己不得不辞别她来参军——反正大家都深受西班牙古典骑士小说的毒害,没有也要编一个在遥远的远方求而不得的人。
“明圣人你有没有啊?”
有。
不大温柔。
也不是姑娘。
不能求。
“家里给定亲了。也就不想那没用的了。”
谭溯嬴和明诚坐咖啡厅露天座,明诚尴尬:“一直没联系您,是觉得不好意思麻烦您……”
谭溯嬴微笑:“我理解。你大哥的意思是,避免打扰我,避免尴尬。因为,我结婚了。”
明诚震惊:“啊?”
谭溯嬴晃晃手指,无名指戴着戒指:“结婚了。去年的事。”
明诚愣愣地瞪谭溯嬴。谭溯嬴看一眼自己的戒指,商行里买的流行款,平淡无奇。
“中国人,也是上海的,前年来法国留学,她很热情地追求我,我觉得她条件不错。家里同意,就结婚了。”
就结婚了?明诚一直以为结婚是件大事,没有这么轻描淡写。谭溯嬴讲了一件事,他结婚了,然后平静地喝咖啡。
明诚忍住心里转来转去几乎冲出来的话。
那我姐呢?
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杯咖啡,一天过去。明诚回到住处,开门倒床上。暮色四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放在自己胸口,看怀表跟着自己的心跳颤动,几乎能听见怀表毫不留情剪切时间的声音。一秒一秒,就过去了。
经不起等。
什么都经不起等。
等得久了,心就冷了。
第33章
美国的经济危机还是有波及中国,只是……中国本来就在泥塘底,整体上实在是没地方跳水。上海倒是真的被放了血,民国十八年明台就真切感受到了空气的紧张。证券所门口排队,叫骂,哭号,有人跳楼。
明镜又是连着几天没回家。两年过去,上海各种公司银行炸礼花一样一个接一个破产,明镜硬是没让明氏倒。谁也没想到明镜真的能扛起明家,直挺挺地站在风雨飘摇的上海,咬着牙决不低头。
明台四平八稳长到十二岁,比同龄孩子高一个头。淳姐看着他惊奇:“你打算长多高?”明台狼吞虎咽吃东西。
民国十九年七月的时候,家里曾经来过一个人。
明台正在放暑假,听到车响,突然起身蹬蹬蹬冲下楼,结果看到进来几个不认识的人。走的还不是正门,是后门。明镜对其中一个人很客气,那个人对明镜鞠躬道谢。明台站在楼梯上往下看,那几个人很快悄悄从后门退走,明镜抬头看见明台,对他招手:“明台下来,见见客人。”
明镜身边站着个男人,白白净净特别矮,不如明镜高。穿衣打扮倒是很有品位,但……太矮了!明台惊恐地看那个男人,再看大姐,这是我姐夫?
明镜假装没看出他犯病:“明台,下来跟佐野先生打招呼。”
日本人?明台更惊恐,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明镜眉毛一竖:“磨蹭什么?”
明台蹭蹭挨挨下楼梯,勉强打招呼:“佐野先生。”
他悄悄拿眼睛比量,佐野先生和他差不多高。
佐野先生笑得很斯文:“你好,小明先生。我叫佐野学,多得明大小姐照顾,来府上叨扰几天。”
嗯,中文流利,口音不重。而且,“小明先生”叫得明台舒爽,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哦哟,大小也是个“先生”了呢。
明镜干脆把淳姐也叫来,向他们宣布:“佐野先生要在咱们家住一个月。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希望咱们明家的墙能起码挡住一个月的风。你们俩我就不瞒了,佐野先生住咱家的事必须保密。”
明镜早就开始精简明家的人。明锐东在时明家烜赫一时,专门伺候明镜的女仆就有七八个。明锐东一出事,明镜就怀疑是家里出了内鬼,对方得手太容易。那时候她就辞了一批。上年纪的明镜不忍做绝,打发回苏州老家由明园的老管家安排个闲差养着。经济危机,内门里的佣人除了淳姐明镜全都辞掉。外门的园丁司机门房进不了内门,明镜也甄别了一番。现在明镜和明台能自己动手则自己动手,收拾打扫样样来得,和淳姐一家人一般。
淳姐看看佐野先生,佐野先生冲她一鞠躬,吓她往后一跳:“哎呦先生使不得,您中午想吃什么?”
明台挠挠头:“那就……那就行呗。”
佐野先生又一鞠躬:“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多关照。”
佐野先生似乎在日本也是贵族出身,待人处事礼数特别讲究,搞得淳姐不好意思:“大小姐,您给佐野先生说说,我就是个厨娘,他不用天天对着我鞠躬……”
明台正在喝粥,差点呛着:“他给你鞠躬不好?该的,你受着。”
佐野学一般不和明家人一起吃饭。他一直在一楼客房中奋笔疾书,淳姐到点送饭进去。
明镜叹气:“我知道你对日本人有意见。但佐野先生……你要对他客气一点。”
明台翻个白眼,嚼小笼包。
明台有个日本同学,日本驻沪领事猪射石太郎的侄子,明台看见他就手痒。这小鬼子很有志气,挨揍也不回去告家长,大不了卷土重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其他同学忍不住劝明台:“你老揍他干嘛,哪天他忍不住告诉猪射,你可就麻烦大了。猪射那瘪三哦,你不是不晓得……”
明台阴着脸:“那小赤佬骂中国人,让我听见了。既然听见,就不能当他没说过,请他吃吃生活!”
那同学好奇:“怎么骂的?”
明台冷笑:“日本人能怎么骂中国人。”
不客气地说,明台眼里的日本人都是猪射一家小鬼子。
吃完早饭明镜上班,淳姐忙进忙出收拾,明台照例撬书房的锁打算进去看书。明镜新换了门锁,高级一点,撬起来费劲。他撅着屁股拿明镜的发卡捅了半天,没捅开。明台直起腰活动,突然看见佐野对着他笑,唬得他一惊。
佐野觉得他有趣:“小明先生,您在做什么?”
明台懒得理他:“撬门。”
佐野点头:“打扰了,您继续。”
明台气呼呼地乱捅,竟然给他捅开了。他仰着下巴进书房,抄起一本书仰着下巴出来。淳姐端着衣筐出门晾衣服,见怪不怪:“明台啊,别乱撬。撬坏了钥匙都打不开。”
佐野可能是写东西写累了,难得出来溜达。和淳姐打过招呼,看到明台胳膊下面的书抬起眉毛:“哦,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您看的懂吗?”
明台蹙眉:“我英文成绩一直第一。”
佐野微笑:“失礼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小明先生对于‘共产主义’有着怎样的理解呢?”
明台随口道:“一种主义。呃,也许是教义?。”
佐野温和地看他:“共产主义不是教义。恩格斯说过,共产主义不是教义,是运动。或者根据马克思的话,‘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
明台有点没听懂,他拿着《共产党宣言》,只好承认:“我确实没怎么看懂。每看一遍,都觉得将要找到我想要问的问题的答案,每次都仿佛只差一点点。”
佐野一直很温柔地观察明台:“我可以帮您吗?”
小明先生抿着嘴,自己在心里嘟囔,不耻下问,不耻下问,于是跟着佐野进了他的房间。
佐野学的房间是明家最好的客房。干净雅致,配着盥洗室。佐野的书桌上摊着稿纸,厚厚一叠,明台问:“我能看吗?”
“请吧。”
佐野的字不错。挺拔干脆,工整清秀。
《物观日本史》。明台翻了翻,连蒙带猜,只看汉字,也……没看懂。他突然对日语产生极大兴趣,以前只觉得日语是作践汉字,鬼画符。
明台抬头,很确定:“你是共产党。”
佐野只是笑,不反驳,不同意。
租界里一段时间之内谈论共产主义是时髦,特别是现在经济大危机,很多人活不下去,共产主义抬头。明台不是对共产党一无所知。
“大家都说共产党的事。我不是傻子,你是共产党。蒋中正满上海捕杀共产党,反而让我们都知道还有‘共产党’这么一说。你藏到我们家来,我大姐知道你的身份吗?”
佐野学无奈道:“小明先生不要告发我呀。明大小姐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愿意帮我们的忙。总之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明台一伸手往前推:“你等会儿,你先别鞠躬,我想想。第一你真是共产党。第二你藏到我们家来躲蒋中正,说明你身份不低……你是日本共产党的高层吗?你神经病吗既然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是共产党?”
佐野学叹气:“小明先生,我得指出,中国的共产主义最初是从日本学习引进的。我是日本人,当然也可以是共产党。我最仰慕梁先生,他说过,‘举国皆吾敌,吾虽悲而不改吾度’。”
明台瞪着佐野学,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