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自我介绍,苏珊·马蒂诺。马蒂诺是出生姓。
明诚考完试,意料之中考上索邦大学,明楼的母校。明诚很平静,也很愉快,开始着手收拾东西。明楼看他的背影——长得非常高了。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是个成年男人。
“你在做什么?”
明诚里外忙着:“先动手收拾着,到时候不紧张。”
里昂到底住了三年。明诚觉得用心经营一个家就仿佛一株树的扎根生长。水质土壤终于适应,搬家就相当于连根拔起。可是对于搬去巴黎他是期待的,他爱里昂,但巴黎是希望。
“不用收拾我的冬衣。”明楼很平静,“我不去巴黎。”
明诚睁大眼睛:“为什么?你不是得了欧内斯特·拉布鲁斯教授和阿尔贝·阿夫塔利昂教授的邀请?”
明楼手里拿着一封信,看了一眼,面容冷峻:“只有你自己去巴黎。今年我不打算去巴黎。”
明诚从来没想过和明楼分开,他急道:“为什么?那咱们怎么住一起?”
“为什么一定要住一起?”明楼反问他。他站在明楼床前叠衣服,明楼站在门口。明诚恐怖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遥远,他扔了手里的衣服,在瞬间内决定破釜沉舟,大踏步走向明楼:“大哥……”
“站住。”明楼指着他脚下:“站住。”
明诚不听,依旧抬脚,明楼怒道:“站住!”
明诚记忆里明楼第一次动怒,他愣在原地。
“你自己去巴黎。你自己去看看世界。世界很大。”
“可是你怎么办?”明诚眨眼,“你怎么办?”
明楼笑了。他笑着看明诚:“现在雇一个小女仆有多便宜你知道么?”他顿了顿,硬声道:“你想给我做一辈子饭?可我不需要啊。”
明诚愣愣地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明楼放轻嗓音:“听话,看看外面。找找你自己的世界。你要去巴黎,接下来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你将会用一生来开阔自己的心胸和视野,这是多棒的事情。”
“可是大哥……”
明楼轻笑:“这三年多得你照顾。你该离开了。”
房子租在佩哈什火车站附近,一直没搬。明楼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明诚当天就拎着箱子去佩哈什火车站,买一张去巴黎的火车票,然后远离。家里的钱基本上都让明诚带走。明诚没说什么,飞快地跑下楼。
明楼站在窗边看明诚拎着箱子的身影,仿佛以前三年中每天早上看他去上学。明楼专注地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明楼太阳穴一跳,一柄锥子插进来。他捏着鼻梁弯下腰,脑子里轰鸣着杂乱无章的片段。
童话说,“这枚小小的种子到了应当的时刻,便会开出花儿来,成为一首诗。”
童话说,“美与善,在传说和歌谣里获得永恒。”
明楼咬着牙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阿司匹林,干吞下去。
第31章
美国经济危机,每天都有大量的人自杀。
大家冷漠地站在街上,抬头看楼上打扮窘迫的男人,等着他一跃而下。女人必须回归家庭,自己制作腌菜乳酪梅子干,用祖母那一代的手艺编织毛衣补贴家用。她们不回归也无处可去,在生死存亡之际,男人用不到风度和礼貌。上千人竞争一个职位,或者脖子上挂个牌子站在街边自己卖自己。一周能吃到卷心菜就是重大改善,平民的老人孩子自发去扒垃圾。有些运货的司机穿过平民区看到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忍心,非常技术性地从货斗里甩下一箱橘子。
美国的经济像巴比伦塔。大家以为它能通天,然而一夜之间塌得一地碎砖烂瓦。明诚长时间地观察他的美国同学。一九二九年之前,美国人脸上有种光。那大概是明诚不能企及的,祖国赋予的自豪和骄傲。美国是经济奇迹,纽约仿佛一座喷着黄金和美钞的火山。胡佛曾经野心勃勃地发表演说,认为“贫穷可以消灭”,这项使命在美利坚合众国身上。那几个讨人嫌的美国佬,也以肩负使命自居,他们同情明诚,告诉明诚“美国一定会帮中国的,放心吧。”
美国自己都掉江里。明诚惊讶地发现美国佬脸上的光不见了,他们那神情和西方记者拍的黑白照片里中国人丧家之犬的神情一模一样。黑白的表情。
这心态非常不好。明诚知道,他想像大哥知道了要说什么。
他轻声叹气。
法国的危机来得晚。二九年挺过去,三零年熬不住。三零年底伍斯特里克银行破产,引发一系列银行跟着破产,塔迪厄内阁倒台。法国工业最辉煌的时候年增长率是9.1%,同期英国只有1.7%。出口骤然停止这些工业产品全部砸在法国自己手里,简直像吞金自杀。工业倒了,农产品过剩,也完了。章士钊当初说“工业文明正航于断港绝潢不得出”差点被人嘲死——竟然让他言中了。
明诚给自己找了个活。卢浮宫外面卖假画。
平心而论,他画技不怎么成熟。空间层次和颜色运用都有些问题,糊弄外行是够。他主要负责随机应变地推销。
发掘他的人是他同学,艺术系的。艺术这东西不当吃不当穿年景好的时候凑合,年景差自己吃饭都成问题谁还去画廊。卢浮宫外面应运而生一种地摊,坑蒙拐骗。遇上行家就说这是高仿,遇上棒槌就说这是真迹。几个学画画的平时不用嘴,这时候很犯难。不知道谁突然想起明诚。
明诚的口才名声在外。土木工程专业的,却像个社会活动家。机敏,幽默,特别会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被他绕进去。辩论谁也辩不过他,因此人送外号“爱赫麦斯”,希腊神话中的雄辩与商业之神。这位神聪敏狡诈诡计多端,能言,善骗,神生信条就是榨钱。
明诚觉得这真是抬举他,所以之后签字都无耻地加个花体“H”。
有这位神的帮助,假画生意蒸蒸日上。几个年轻人乐极生悲,正好被警察逮个正着。
警察问他们,交罚款还是蹲班房。
明诚理直气壮:“蹲班房!”
其他几个人鹌鹑一样拉他:“给学校知道怎么办?”
明诚安慰他们:“卖假画第一天我就翻了所有能翻的法律条文。根据咱们现在的情况,顶多拘留一天,不进档案。所以不要浪费钱。”
这几个人一口咬定刚开始干这个生意,还没赚到钱。警察们没收了假画,负责处理他们的警察年纪不大,看上去还没给贪污腐败弄脏心灵,没难为他们,就让他们蹲班房了。
明诚慷慨就义一样往里走,将将进去就被警察喊走。明诚莫名其妙,警察一挥手:“有人给你交罚款了。”
明诚一愣,飞快往外走。他越走越快,接近小跑,冲出警局,有个人站在门口等他……明堂。
明诚脚步一滞,明堂沉着脸和眼袋看他:“出息了。”
明诚干笑:“明堂哥。”
明堂一撇脸:“走吧。”
明诚讪讪跟着他。
明堂领着明诚进了一家高级餐厅,明诚吃得狼吞虎咽。明堂蹙眉:“你慢点。几天没吃了?”
明诚赧然:“一直有吃,吃不好。”
明堂叹气:“美国之后,法国也开始了。”
这事儿明楼跟他讲过,他将信将疑。美国实在太繁华,他根本不能相信美国会从天上摔进人间。事实证明明楼是对的,美国不光摔了,还差点摔得四分五裂。
明诚笑道:“明堂哥来做生意?”
明堂依旧沉着眼袋,没有表情。明诚住嘴,赶紧吃东西。明堂对明诚没有亲近的意思,明诚也不自讨没趣。
明堂问了几个明诚生活上的问题,明诚笑嘻嘻答了,再无其他话。明堂看明诚吃完了,问自己要不要去他大学逛一逛,突然生气:“你不问问你哥啊?”
明诚不在意:“不是在里昂么。”
“他早回国了!”明堂脱口而出,说完愣了。
明诚坐在他对面,脸上泛起轻轻的笑意。他就那么看着明堂笑,笑意越来越深,笑得明堂不自在。
“他让您来看我的吧。”
明堂没回答。
明诚指指餐具:“我头盘最喜欢热汤,每次他都要专门跟服务生说。您也这么点……他说的。”
明堂沉默。
明诚很愉快:“您一出现我就知道了。他是不是说不让您告诉我他回国?”
明堂咬牙切齿,明诚这欠揍的德行和明楼一模一样,让个兔崽子套话了。
“行,挺好。”明诚揉揉脸,“挺好。”
一九三一年九月,南京。
戴笠筹建复兴社,要求必须选拔中国各行各业之菁英,菁英中的菁英。这些人必须对蒋委员长绝对忠诚,成为党国各领域的核心骨干之后,亦保持忠诚之心,以确保整个国家对蒋委员长的忠诚。戴笠很重视这批学员,亲自过问。
在复兴社的备选人员中,有个学员特别出色。戴笠很注意他,但没有特别表示。
明楼,明锐东之子。
明锐东生前是干什么的,国民党谁不知道。明楼应召,还是陈祖燕向委座举荐的。戴笠和陈家兄弟不合,所以委座才同意陈祖燕的举荐,所以戴笠必须收下陈祖燕的举荐。话又说回来,陈祖燕一共举荐了不少人,进特务处训练班能坚持下来的就剩个明楼,还一路成绩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