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会国转头怒视明楼:“楼兄你看呢!”
明楼咳嗽一声:“我还是觉得,杨铨的理论不错,‘徒农则以原料供人,而其一己之衣食住以及农具与消耗品皆将仰人之鼻息’。”
范会国看丘正欧。丘正欧嚷嚷:“我说不发展工业了么?我说中国目前不合适发展工业,简直就是建空中楼阁!上哪儿发展?拿啥发展?你说得轻巧‘大量农民转为工人’,这些农民多少是会写自己名字的?这些人能生产什么?好,退一万步说,你施一个法术,所有农民‘吧唧’能写会算可以做基本工人的工作,国内生产出来的东西怎么消耗?单说日用品,国内市场十多年前就被日本廉价的劣质货冲击得半死,一九一九年上海商界倒是闹抵制日货,结果如何?领头的被抓的抓被杀的杀,国府一点办法都没有。以工立国,不如说先以兵立国,再考虑以国立什么更实际!”
陈继烈终于出声:“汉兴!”
丘正欧言辞犀利,雄辩得上瘾,还要再说,陈继烈喝断喝:“汉兴!”吓他一跳。
明楼神色平静,微微趄身:“明锐东正是先父。”
丘正欧尴尬:“我……并没有对令尊不敬的意思。”
明楼微笑:“家父生前说过,‘以工立国’‘以农立国’都是不对的,国不立,民不聊生,无从谈工业农业。他的观点,和汉兴兄倒是一样。”
丘正欧低头喝咖啡。
范会国觉得对不起明楼,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那股子辩论的意气下去他的嘴就不管用,只好直搓手。陈继烈风平浪静望花园,欧内斯特歪着脸把所有人看一遍。
杨堃打圆场,换了个话题,把话题引向马克思主义。在场的除了杨堃退了少共,明楼无党派人士,欧内斯特前共产党,剩下三个都是国民党。不过聊马克思都挺兴致勃勃,嬉笑怒骂聊到深夜。期间张若名都已经回家就寝。
明楼一看夜色有点惶恐:“这么晚了?”
欧内斯特很尽兴:“楼你需要人送?”
明楼挠头:“回去太晚,家里有人生气。”
杨堃马上联想张若名,回家晚了何止要生气。复又想你家不是就一个弟弟?不过他没多嘴。
临别欧内斯特拥抱明楼:“楼,去巴黎一定找我,我真舍不得你。”
到家楼下,明楼抬头往上看,希望明诚睡了。……灯亮着。明楼一握拳,步履沉重上楼。在门口踟蹰,大门打开,明诚瞪着大大的圆眼看他,抿着嘴。明楼清嗓子:“那什么……”
明诚轻声道:“对不起,大哥。”
明楼一愣:“啊?”
明诚很难过:“我不该发脾气,还没准备午餐,真的对不起。我反省一下午,实在是过分了。”
明楼进屋关上门,摸摸明诚脑袋:“你那不叫发脾气,以后我也会适当地发表一些个人建议。我也想了一下午,以前什么都不说,其实也不对。毕竟我比你多一点人生经验,能让你少走一点弯路。”
明诚嘿嘿笑:“谢谢大哥。”
明楼轻叹:“谁叫……我是你大哥呢。”
当然啦,不准备午饭是相当过分。
第30章
明镜对于明台的感情很复杂。盼他长大,又怕他长大。
她恨不得永远紧紧搂着明台,一辈子给他遮风挡雨。怎么可能?小家伙要长大的,要飞走的。她知道。
明台脸上的小肥肉很快消下去,圆胖胖的小手,肉滚滚的胳膊腿,全都不见。他开始竹子拔节一样顽强地生长。
他开始……晚上起来偷吃东西。
和当年明诚一样。
明楼带着明诚出国一走三年,明镜开始还担心明诚一走她收拾不了明台。少了个镇压明台的,明台没干劲调皮捣蛋。架该打还打,他自己能善后,处理得漂亮。等明镜发现他怎么变高了,明台已经成为一个小少年。
三年到底长不长?明镜恍惚。
明楼发来的电报报喜不报忧,明诚成绩不错,今年考上索邦大学。明楼做助教结交很多人,经人引荐发表不少论文,明诚上大学之后他可以考虑继续深造。
有明诚在,明镜不担心明楼。她不得不开始想明台什么时候出国——国内实在不太平。民国十七年张作霖被炸死,十八年美国经济突如其来跳水,全世界都大萧条,波及国内。国内倒是实在没啥好跳水的了,本来就在泥塘底,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国府依旧热闹,忙着内讧。蒋中正和汪兆铭恩恩怨怨拆扯不清,蒋中正还得忙着讨伐阎锡山绑架胡汉民。明镜无意间看报纸,明楼竟然掺和到国民党改组派里去。蒋中正正式成立南京政权,陈公博跑法租界里天天骂蒋中正独裁。明楼专门发电报跟着他一唱一和鼓吹“民主”,明镜急得上火,发电报去骂他:作死呀你!
明楼没有回复。
他和改组派打得一片火热,和南京的关系竟然也不差。人在法国,名在中国。各方张嘴闭嘴“明先生”,哪儿都有三分面子。怎么经营出来的!明镜有点害怕。上一个名声显赫的明先生是他们的父亲,盛名之下不得善终。她一宿一宿睡不着。
明楼看上去是个无党派学者,专注“民主”无可厚非。陈公博那一套也的确诳了一群知识分子替他充当刀笔吏。这些人中是不是钻营,是不是真的天真,就不晓得了。
明镜瘦得一把骨头,陷在沙发里。明台提着书包带远远看她:“姐,你还好吗?”
幼时的明台早跑过来钻进她怀里亲亲么么一顿,逗她笑一笑。现在的明台正在长大,离她越来越远。明镜心里一酸:“你那个大哥呀……”
明台显然也看了报纸:“大哥……说得其实都挺对。”
明镜眼睛发红:“不是对错的问题。我就巴望着他能专心做学问,他非要蹚浑水。那些人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你大哥一介书生,非要跟一群鬼为伍……”
明台挠挠头发。他现在会开锁,悄悄溜进大哥书房看书。翻来翻去有大哥的批注,有诚哥的批注。大哥多写中文,工整润丽。诚哥多写法文,花哨流畅。他们俩在书上隔着许多年聊天,孜孜不倦在明台眼前晃。
他们懂得多,所以同在另一个世界。
明台努努嘴:“大哥……肯定有理由。”
明镜掐着太阳穴。
明楼这几年的确混得风生水起。他交游广泛,所结交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最了解明楼,明楼就是他们想像的人。古兰教授简直当他是自己弟子,杨堃拿他当交心知己,欧内斯特经常跟他聊经济问题,认为他在经济领域非常有天分。陈继烈……陈继烈和他走得最近。他早就知道陈祖燕和明楼什么关系。往下的事顺理成章,明楼如此人才,当然要为党国效力。陈继烈是国民党驻法国总支部的常务委员,得了陈祖燕的特别指示,民国十七年发展明楼入党。
陈家兄弟如今陷入窘境,深感没有可信之人。所以,他们要一力培养自己的心腹。明楼太合适了。明家正在不可阻止地滑向深渊,需要有一棵大树靠一靠。信仰是扯淡,利益才是永恒的。
明诚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家里有形形色色的人。这里不再是大哥和他干净舒适的小家,整个儿地成了会客厅。陌生的人,一宿一宿激烈地争论,烟熏火燎的雪茄烟气,明诚第一次看见明楼旁征博引地打官腔。
打得非常好。
业士文凭考试之前,明诚很久没有见到苏珊。苏珊身体越来越不好,老太太骄傲,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病态,硬挺着梳洗打扮。她梗着脖子咬着牙拼命拒绝自己的衰老,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优雅。明诚不忍心叫她苦熬,很少再提出到白莱果广场坐着。
考试之前,苏珊还是出来了一趟。穿着夏裙,涂着口红,拄着手杖,戴着阳帽。明诚用波兰语跟她聊天,这是她遥远陌生的乡音,他希望她能开心。
明诚研究波兰,无意间发现第一个将中国的科技文化成果介绍到西方的传教士是波兰人。卜弥格,原名米哈乌·博伊姆。他曾经作为南明王朝的使者跑去罗马向教廷求救,罗马教廷现在还珍藏着明朝末代皇后致教廷的求救信。
明诚觉得奇妙。
他讲给苏珊听,笑道:“研究历史有个好处,兜兜转转总能找到久远纠缠的缘分。咱俩的缘分那么久之前就有了。几百年前波兰传教士为了中国皇帝历尽生死,几百年后我坐在这里讲给你听。”
苏珊笑一笑。
明诚心里发酸,并不让老太太看出来。他很敬爱她,又同情她。苏珊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多好的年纪。”
明诚微笑。
“最近我一直梦见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三年,最后告诉你一点我的人生经验吧。你如果有爱的人,不要耽误。”苏珊攥着手杖,面容宁静,“千万不要耽误。因为人的一生……一下就过完了。”
明诚愣愣地看她。
苏珊终于挺不直腰背,佝偻起来。她低声嘟囔,怎么这么快呢?太可怕了。
白莱果广场夏天很热,太阳晒得肆无忌惮。老太太站起来:“太热了。我要回去了。”明诚起身,目送她离去。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之后的很多年,明诚一直在给她写情书。她没有回过,不知道收到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