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明诚笑。
上海光复以后,军统搞了个创举:用汉奸抓汉奸。军统成立了上海司令部,周佛海挂帅。内部有个调查室,就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罗梦芗任副主任。周佛海和罗梦芗都巴不得明楼死,但拿不准戴笠什么意思。重庆的报纸又刊登了文化汉奸名录,戏曲汉奸名录,群情激奋,要求处决。
“这些报纸,倒比我更清楚谁是汉奸。”戴笠把报纸扔回书桌,“早不见他们‘激愤’。”
明诚直立在戴笠面前,目不斜视。
戴笠上下打量他:“延安怎么样?”
明诚面无表情:“我被甄别,还算幸运,皮肉苦吃得少,只是挨骂。”
“共产党相信你了?”
“他们把召回的地下党游街,军统中统潜伏人员成批暴露,除我之外无人可用。”
戴笠似笑非笑:“明楼上报毒蛇变成单人代号,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明诚的表情瞬间略略变色,很快收回:“计划是从虹口往重庆跑,没说要开枪。”
“他差点打死你。”
“他以为他打死了我。”
“昨天回明公馆,感觉怎么样?”
明诚似笑非笑:“我们兄弟,叙旧。”
“明长官最近身体不是很好,但党国有可能借重他。要有数。”
“是。”
戴笠打量明诚,打量半天:“欢迎回来,诚先生。”
明诚立正:“为党国效力,为军统效力!”
十月初,戴笠在丽都酒店设酒会。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跑去重庆的富商想回上海,需要四处打点。当年留在上海的巨贾,害怕被打成汉奸,接收官员轮番上门敲诈。都是认识的,觥筹交错中,恍若隔世。八年前迁都重庆,八年后抗战胜利,根本……没变化。
明楼自己站着。
钱王的风光不再,重庆的接收大员第一个抄的就是明家。除了明公馆还留着,明家资产一点不剩,苏州明园都充公。明楼在伪政府里任职,重庆报纸天天刊登各界汉奸名录,政界商界文艺界,第一版里就有明楼。
这个敏感时刻实在是没人敢沾他。
明长官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他自己站着,微笑品酒。西装在他身上犹如披挂,他是沙场上决定生死的将军。他站在人群里,玉蕴辉山,渊渟岳峙。
丽都酒店大门外一阵喧哗,涟漪的窃窃私语荡漾开,嗡嗡嗡的。视线四面八方集中到明楼身上。
诚先生没死。
诚先生回来了。
几辆黑色轿车潇洒地甩个弧度,停在大门口。保镖们从开道车上下来,涌向中间的车,团团护住。轿车后门打开,戴着墨镜,一身黑色西装的诚先生优雅下车,往酒店里走。
整个丽都酒店都寂静。
黑皇帝陛下归来。
举着酒杯的人们面面相觑。党国是有用帮派分子的习惯,哪个有这个阵仗?他们去看戴笠的脸色,如常。再看明楼……在慢条斯理擦一副眼镜。
戴笠真的没生气,甚至有些开玩笑:“诚先生这阵仗,比当年杜先生都大啊。”
诚先生在墨镜后面观察一圈会场里的人,微微翘着嘴角:“戴老板莫怪。我是给黑枪打怕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最相信的人会要我的命。是不是。”
没顶之灾的气氛压下来,诚先生推开前面的保镖,站在明长官对面,打了个招呼:“也不等我,自己就来了。大哥?”
明长官的表情似乎蕴着笑意,杀欲的气息翻卷咆哮,盘旋在他和明诚之间。明楼细致地擦眼镜,擦完之后戴上。
“我怎么敢麻烦你。”
戴眼镜的明长官有点令人不寒而栗,镜片成为伪装,挡住他懒得继续掩饰的掠夺与绝对的掌控。
诚先生到底年轻,手下意识扶着餐桌,手指不自在地敲两下。明长官扶一下眼镜,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
——完美,亲爱的。
——我要你。
酒会的内容枯燥乏味,宣讲经济罢了。诚先生兴趣缺缺,上街就知道现在上海是个什么德行,工厂百分之九十以上无法开工。他只要知道戴老板让他干什么就可以了……他笑:“不就是维护治安?”
诚先生嚣张,有人忍不住愤怒:这个才是汉奸!
诚先生看他一眼,纵使隔着墨镜,他心里仍旧一阵寒,挪开目光。
戴老板勉励大家群策群力,建设上海,恢复经济繁荣。
明长官低着头晃晃红酒杯,喝一口。
有件事儿,他刚刚知道。
原来金钱豹有一个种类,是纯黑色的。
第144章
酒会结束,诚先生被戴老板叫去,说笑两句。明楼拄着文明杖转身要走,诚先生从后面追上来,朗声笑:“大哥坐我的车一同回去吧。顺路。”
明楼站住,风平浪静看着志得意满的诚先生。明长官当年的防弹车被抄收,坐出租车来的。这边兄弟两个对峙,另一边客人不想尴尬,悉数撤走。明楼金丝眼镜框反着无机质的光,冷峻锋利。他看诚先生,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点不受控制,因为他已经勃然大怒。
整场酒会,诚先生从头到尾挑衅明长官。
上海都知道,明楼把明诚赶出明家。为什么叫“诚先生”,不就是因为他其实现在不能算姓明。两头狰狞的野兽在彬彬有礼的假相里撕咬。其他人实在不想受牵连,他们觉得明长官能活吃了诚先生。
诚先生双手插兜,站得笔直且闲适。明长官拄着文明杖,腰背挺直。过了一会儿,明长官声音里几乎带着冷冷的笑意:“你?”
“我。”诚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我要回家,大哥。”
明长官抿着嘴,攥住文明杖,一刻不想多呆,步履稳健转身离去。诚先生似乎有点小小的得意,他激怒了明长官,看着明长官的背影,抿着唇微笑。
当天,诚先生高调搬回明公馆。他比日本人在的时候更风光,更嚣张。几辆黑轿车停在明公馆门口,新来的门房吓得半死。诚先生站在明公馆前面,其他人要跟着进,诚先生笑一声:“你们就不用进去了。我怕真把他气死,那多不有趣。”
门房看着诚先生发傻,诚先生伸出食指把墨镜拉到鼻尖上,微微颔首看他:“我是这个家里的二少爷。记清楚了?”
门房慌忙点头。
诚先生微哂:“这人吧,就得认命。”
一身黑的陛下是散步的豹,从容走进大门,走向明公馆。
明公馆里悄无声息。明诚早给了阿香一些钱,让她回去安置老家明园的人。阿香担心父母,也没推脱,马上就走。明诚登上台阶,推开内厅门,阳光在地板上画出他的影子。
他走进客厅,在背后关门。
明长官是故意的。
他运用每个手指,抚摸玩弄一样地擦眼镜,细致地呵护——明诚当场脸就有点热。难为明长官一脸怒容地调情。客厅很寂静,明诚伸手推开书房的门,那尊大少爷正盘腿坐在书架前看书。阳光正好,雕着他的轮廓。深秋的风撩开窗帘,清凉的气息有欺骗性,令人觉得岁月一直如此安稳,没有波折,没人离开过。
明楼戴着眼镜,在阳光中略微眯眼,含着笑意看向明诚。他们都是一种人,戴上眼镜,反而欲盖弥彰,杀意的狠戾在镜片后面肆无忌惮。
这才让明诚战栗地兴奋。
“明家的复仇者回来了,还不来迎接。”
明长官笑意更大:“哦?”
“我被你压迫这么多年,还被你赶出明家,我现在回来复仇,鸠占鹊巢,恩将仇报,忘本负义,什么的。”
明楼合上书本,坐在阳光里对明诚笑。
一如许多年前,勤奋读书的少年,披着阳光,对他笑。
“过来。”明楼对小少年伸出手。
明诚把明楼摁倒就吻,连吻带咬。明楼被他咬得够呛,这么些年,也有些习惯。明诚解明楼的皮带,明楼有点结巴:“亲亲亲爱的,我觉得咱们长久之后的相逢,应该先有点气氛,我最近没事研究了一些法文诗……”
明诚跟他的皮带缠斗:“哦那你赶紧背!”
明楼实在背不出来:“亲爱的你不用这么着急……”
“抱歉我很急,不要紧你背就行了我听着,你这该死的皮带怎么回事?”
实在是跟大少爷构想的气氛不大一样,明诚乐得前仰后合,一把薅住明楼的领子:“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学了不少情歌,以后慢慢唱给你听。我比较欣赏的两句:拉手手亲口口,两条长腿肩上勾,你觉得如何?”
明楼一翻身,压着明诚双手拄着地毯,用气音道:“粗俗。”
明诚黑色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我就喜欢粗的,和俗的。而且……这难道不是事实?”
他握住明楼的手:“拉手手……”仰头亲吻明楼的嘴唇:“亲口口……”
明楼低声笑,搂住明诚的腰,发狠地亲吻他的脖子。明诚被他吻得歪头,整个人笼进水一样的阳光。光影描出他长长的睫毛,金子碎在他幽深的眼眸里。
明楼轻轻吻上去。他轻轻解开他的黑西装,衬衣,可怖的枪伤触目惊心。明楼默默地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