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园里的人越关越多,都是被抓回来的。一些虾须蟹脚就被关去车站路看守所,更惨。明楼的囚室倒还好,除了明长官,其他三个人手上都没人命,乐观估计顶多坐牢。
“王新衡来上海了。要活动,给他送钱。”
“外面抄得一塌糊涂,我家里估计也抄干净了。哪里有钱。”
明长官一言不发。
阿香并不能经常来,打点看守要花钱,她得攒一段时间。看守捞不着出去“接收”,在楚园里微型地“劫富”还是可以的。明楼不让阿香来,阿香淌眼泪:“我不来,谁来看大少爷?”
明楼掏出手绢递给她:“我不让他们来。不能跟我沾干系,你听懂么?”
阿香擦眼泪:“我爸爸说要来看大少爷,就是年纪实在太大在苏州动不了。他跟我说梦见六少爷求他帮忙照顾孩子,早上醒来就哭,说对不起六少爷。”
明楼抬眼看天,深深吐口气,吞咽一声,压低嗓音快速道:“你一个姑娘,有钱就攒着。不要花在我身上。你是劳动人民,以后找个人家踏实过着日子。听我说,将来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人让你诉苦,你就讲明家压榨你,欺压你们一家,你们跟明家深仇大恨,别插嘴!记清楚了!”
阿香是挺害怕大少爷,但是第一次看见大少爷这么疾言厉色。她攥着手绢愣愣地一边淌泪一边点头。
明楼微微地苦笑:“阿香是好姑娘,别再来了。你来,我更难受。”
室友们觉得明长官完了,这位著名不倒翁这次肯定要栽,手上多少人命。有些人还有幻想,比如一直神叨叨的缪斌。他进楚园的时候西装革履和每个人握手,住了一天就被叫走,临走还和每个人握手,说诸位都是政治问题,他可以亲自向蒋委员长反应,大家放心。缪斌算了一辈子命,独独算不着自己的。他第一个被判枪毙。
蒋委员长不会让他活着。
九月底一个晚上,明长官突然被叫走,再也没回来。
明楼被带到楚园的另一栋小一些的房子。他看见沙发上的戴笠。
“委屈你了。”戴笠点头,既不起身,也没有让明楼坐的意思。明楼自己拉了凳子,坐在茶几另一端。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二楼没开灯,楼梯一端直通漆黑的虚无。那虚无里的枪口全都对着明楼,明楼当然知道。
“没有委屈,为党国效力。”
戴笠并不十分在乎繁文缛节,只要明楼有用,他就是友善的:“楚园是军统搞的疗养院,也是为了保护你们,躲开政治部那些烦人追查。现在重庆闹得很,非要惩治汉奸,搞得蒋委员长尤其被动。估计国府还要借重这里的官员们。你看有谁可用?”
他们略过明楼并没有接到军统的任何命令就被抓进来这件事,戴笠不提,明楼也不提。“谁可用”的意思就是谁不涉及共党。陈公博跑到日本前还跟重庆发电表决心“坚决反共”,楚园里的汉奸积极献计献策,周佛海一直提醒重庆注意江浙的共军活动。大敌当前,内部矛盾可暂缓。
戴笠接着问了几个经济问题。首要就是法币和伪中储券的兑换问题。中储券刚普及,法币又要回来。上海还有没有血肉被刮,存疑。明楼回答得很溜,他是早有准备。
到最后,戴笠突然笑:“钱大钧跟我说,查抄时丢了重要的账册。”
明楼跟着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
这马屁拍得戴笠舒服,蒋委员长是刘邦,那戴笠不就是萧何。一帮笨蛋只知道抄鸡蛋,不知道要找下蛋的鸡。把银行金库搬光是一时痛快,金库里永远有自己的黄金那才是长久之计。
明楼用食指敲敲太阳穴:“这里。”
戴笠笑声如雷,隔空点点明楼:“你啊。”
军统的车连夜把明楼送回明公馆。门房跑了,从大门到内厅门石子地面上全是封条。明公馆里没开灯,却有人。明楼打开内厅门,月光倾在他身上,干净得透明。
阿香抱着鸡毛帚瑟瑟发抖:“大……大少爷?”
明楼站着,微笑:“你怎么在这?”
阿香又要哭:“他们把我抓来,让我打扫,我,我害怕……”
明楼还是笑:“阿香,没事。”
他倒了下去。
明楼高烧不退。
大公报转载了重庆报纸要求处决的汉奸名录,明楼两个字赫然在列。楚园里的囚犯们拜托看守买到了报纸,明楼一眼看到自己,当天开始发烧,头痛欲裂。他眼睛发亮,神采奕奕,没人察觉。岩浆在他四肢百骸里翻涌,烧灼他的肌肉血液。
回到明公馆,他是真的熬不下去。
昏倒前,他听到最后的声音不是阿香的哭喊,倒是座钟。在永恒的寂静里,座钟一丝不苟地记录等待的时间。
戈多戈多。
等待。
明楼略微找回自己的意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剧烈头痛成为习惯,他放弃抵抗。明楼睁开眼,看微亮的天光,心想难为阿香,她是怎么把自己拖上床的。这几天阴天,看不到日出,只能这样懵懵懂懂地晦暗不明。
房门有动静。
门被打开,修长的人影无声地走进来。他风尘仆仆,是一把在风霜里淬炼的刀。他弯腰抱住明楼,用柔软的气音低声道:“你叫什么呀?”
明楼轻声回答:“我叫明楼。”
“好的,明楼不要怕。”
二十多年前,他抱他回家。
“我还有个爱人,叫明诚。”
第143章
明楼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他从孤岛上跌入深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空气。
沉下去,沉下去。
他与世隔绝,心满意足。
明楼听见有人问自己喝不喝水。他把明楼从数千米深的海底拽回来,破水而出的瞬间明楼挣扎在濒死一线。明楼微微睁开眼,对上圆圆的,深黑如海底的双目。
明楼伸出手,搂住他。广阔的海面巨浪滔天,澎湃地涌进两个人的心口,堵得他们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不得不平静。
“回来了。”
“嗯。”
——你还好吗?我很好。
——我也还好,你好不好?
明楼仰面躺着,一手搂着明诚,拇指摩挲他的脸。明诚伏在他身边,用脸蹭他的手。他们处于寂静的孤岛中。四周是无言的海洋,安静,安全。
明诚忽然流泪。他粗暴地抹一把,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明楼没看他,温柔地摩挲他。明诚鼻音浓重:“大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没人养啊。”明楼的右手抚摸明诚的脸,脖子,肩膀,确定他的温度,不是在雪中看到的虚像。
明楼昏了好几天,无知无觉。苍白消瘦,棱角分明的雕像,拒绝醒来。明诚以为他再也回不来,极度的疲惫终于带走他。
“大哥……我很害怕。”明诚含混地嘟囔,“你不要吓我。”
明楼直勾勾瞪天花板,突然笑:“抱歉。”
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了一点,照在两个人身上。这一点点的光也是抓不住的暖意,明楼左手微微抬起,仿佛托住阳光,猛地一攥。
明诚轻声道:“大哥?”
明楼拍拍床。他身边始终空着一个人的位置,已经成为习惯。明诚脱了外衣,躺下。明楼摊开胳膊,让他枕着,顺势一翻身,把明诚整个地拥住,妥妥帖帖,安安稳稳。
“我决定还是说实话吧。”明楼亲吻明诚的头发,额头,鼻梁:“那段时间我很苦闷。我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找不到办法,找不到出路。我遇见你,你奄奄一息,拼尽全力活下去。我想救不了国与民,总算可以救一个幼童。我把你抱回家,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大姐一看……就明白了。”
明诚轻声道:“我知道的。”
飘着哥罗芳的声音在明楼胸腔里震动:“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也才明白过来。我啊……救了我自己。”
明诚放松身体,搂住明楼的腰:“就是这个?”
明楼亲吻明诚的眼睛:“万幸有你。”
明诚用脸蹭明楼:“万幸有你。”
被子里面是明楼的体温。明楼体温偏高,非常舒适。明诚喜欢拥抱,喜欢温度,他惬意地靠在明楼怀里,两个人只剩对方。
已经很好了。明楼心想,已经很好了,不要贪心。这个人在他怀里,就可以了。
明诚在明楼怀里睡着,两个人相拥而眠,一直睡到入夜。明诚起床倒了热水,帮助明楼喝下去。明楼突然想起:“阿香呢?”
“睡了。我告诉阿香只要打扫卫生,不用管书房。可怜的姑娘,看到我的时候吓坏了。她以为我死了。”
明楼靠在床头,温和地看着明诚忙碌:“你这就回上海?”
明诚得意:“对啊,回上海。”
“家里……有任务?”
“有。周先生亲自给我下达的任务。”
明楼沉默,明诚嘿嘿笑:“大哥你嫉妒。”
“我从未见过他。”
明诚亲他一下:“会有机会的。很快。”
明楼的手指划过明诚的鼻梁,嘴唇,喉结,肩膀……他解开明诚的衬衣,虔诚地吻在可怖的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