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的背影似是一凛,难得对明台摆起脸色:“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明台扁扁嘴,哦了一声。
我知道。明诚心里默默想。他在大哥书房里翻出过《中国青年》还有《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学》。
还有一本,英文的《共产党宣言》。
明台见这些书不带画,也就不看了。明诚看完了一遍,照原样塞回去。明台早就想进大哥房里探险,只是得明诚批准之后进来一看,十分失望。他臆想的一切稀奇东西都没有,一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书房,书房里整整齐齐到处是硬壳书,冷硬沉默。
明台吧嗒吧嗒跑了,只剩明诚坐在宽厚高大的书橱脚下一页一页翻书。
雨越下越大。沙沙声让人心烦意乱。明镜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明家的资产在急剧缩水,当年明锐东在时,是陈其美军政府的顾问。上海赫赫的明家——不提也罢。明锐东被当街暗杀。上海的巨富被暗杀似乎不稀奇,甚至连原因都不必追问。明镜识时务,割了许多好处出去,否则不光明锐东要死,明楼也要死!
明镜一把将明楼推出了国门。
明台感觉到姐姐在难过,他忧心忡忡地看明诚:“怎么办呀?”
明诚看他:“你其实蛮高兴的,不用去上学。”
明台撅着嘴哼一声,不搭理他。
明镜打了几个电话,啜泣起来。
晚上明镜不舒服,没吃饭,自去躺着。明台跑到明镜屋里,唧唧哝哝撒娇宽她的心。明诚帮淳姐摆饭。也没什么东西,粥,两样小菜,煎馒头。
“要省着吃。”淳姐重复明镜的吩咐:“街面上乱。”
明诚上楼把明台领下楼吃晚饭,关门之前跟明镜道晚安。明台冲进去预支今天晚上的晚安吻,明镜在他额头上亲一亲:“去吃晚饭,早点睡觉。一定要刷牙晓得伐!”
明台应了,吧嗒吧嗒跑下楼。明诚关了门,走廊里一片漆黑。他叹口气,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往下走。
明台猫在楼梯一边,吓明诚一跳。他很热切:“今天晚上还行动吧?”
明诚笑:“你把晚饭吃饱了,晚上行动取消。”
明台终于有点委屈:“为什么啊?”
明诚呼噜他头毛:“等你抽个子再说。别还没长高,先吃个胖子。”
淳姐从餐厅看过来,小声唤:“还不来吃饭?”
明台不知所措:“胖子怎么啦?”
明诚吓唬他:“没姑娘喜欢!”
明台惊恐:“那我也是英俊的胖子!”
明诚握着他小手:“没有胖子会英俊。洗手,吃饭。”
明诚开始抽个子。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特别容易饿,半夜经常饿醒。家里没有壮年男性,只有他一个奔向壮年的准男性,饭量与日俱增。淳姐是北边来的,看明诚吃东西,经常嘟囔: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明诚对饥饿有种恐惧。他的幼年时期饥饿是一种刑罚,是折磨他的手段。不让吃饭,不让喝水。
他憎恨饥饿和干渴。
明诚最近晚上饿醒就爬起来给自己寻摸东西吃。没有现成的就自己做,做了小半年做出点经验和趣味来。前天明台半夜起来喝水,正撞上明诚给自己加餐,因此也要吃。小孩子有神奇的胃,只要不是餐点的饭,都好吃。
“阿诚哥你做得比淳姐好吃诶。”
“不要乱讲。淳姐生气不做饭,我不管你午餐。”
明台把这视为和明诚的秘密行动。可惜,今晚的取消了。
大雨持续到明公馆所有人就寝。明诚躺在床上,听着雨声。雨声绵密,挡不住零星的枪声。枪声能传很远,杀人的声音一路滴着血灌进耳朵。
明诚静静地躺着,然后,翻身起床。
四月份下雨竟然打了雷,雷声阵阵。焦躁的隐雷滚来滚去,冲不出天际。明公馆的铁门在雨中像是一排锐利的长矛,最后挣扎一样守卫着明家。门房战战兢兢地打盹,半睡半醒自己吓自己。听说宝山那边罢工抗议队伍得有一公里,士兵架起机枪扫射,场面当时就不能看了。加上下雨,血水到处弥漫。院门有响动,门房拿着风灯吓得半死:“谁!”
没有声响。
门房哆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杀你们的人吧!”
明公馆的内厅门是明镜亲自锁的。锁眼里一点响动,内厅门被轻轻推开,一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来,门口的人影真成了孤魂野鬼,站在自家门口,无声地流泪。
楼梯中间站着个少年,闪电的一亮点燃了他圆圆的双眸,他看向门口的人,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嘘。
被雨淋得狼狈至极的人失魂落魄,愣愣地看着多年未见的弟弟。
“你回来了,大哥。”
明诚迎上去,轻声道。
明楼不能让人看见。他一身血,白衬衫被雨淋成了粉色。明诚凭这小半年偷着做菜练出来的功夫领着明楼绕过特意开着门睡觉的淳姐房间,潜入明楼的卧室。明楼的书房兼卧室不愿意让人进,所以他自己用钥匙锁着。当年出国之前把钥匙交给明诚,明诚时时戴在脖子上。明楼面无血色嘴唇苍白,被冷雨淋得瑟瑟发抖,进屋差点没站住,撑着书桌沉默。明诚什么都不问,默默地等。他看着明楼的背影,心里害怕。他觉得那个领着他逃家跷课去听戏,彻夜不归被大姐罚的大哥丢了,没找到回家的路。
又一道闪电,明诚看见明楼下巴往下滴水。
不是雨水。
明诚坚定地等明楼。窗外的狂风骤雨没命地砸,一丝一毫也没能进来。书房里很安全。
书房里很安全。明诚心想。然后他的肚子响了一声。
明楼背对着他,直起身子,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声音却还是发堵:“饿了啊。”
明诚挠挠头:“最近很容易饿。”
明楼抹了一下脸:“哦……我也饿了。”
明诚立刻去准备明楼的衣物:“这几年大哥没回来,衣服被褥大姐定期叫人晒。所以都可以穿。大哥洗个澡,换衣服,我弄点吃的——换下的衣服,我会处理掉。”
他转身打开门,心里叹气,这几年大哥在法国吃得不好。都瘦了。
明楼洗澡,换衣服,明诚下了两碗挂面,两人竟然都没弄出什么动静。明诚端着两个大海碗小跑进书房,放在书桌上,捏着耳朵念叨:“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两碗葱花面。明楼拿筷子一挑,翻出三个荷包蛋来。他恢复了神色,在台灯的光下面对明诚微笑:“怎么你是两个荷包蛋?”
明诚很平静:“街面上乱,省着点用。”
明楼叹气:“我……吃不了。”
“先吃再说。”
不过明楼也没剩。
不敢开吊灯,只敢开台灯,绿色的荧荧的光有种奇妙的柔和。明诚拿着碗去厨房洗了,火速回到明楼身边,两眼亮晶晶地看他。
他很想他。
明楼伸出胳膊,明诚扑过去,兄弟两个拥抱。明楼感慨:“长这么高了。抱不动了。”
明诚嘿嘿笑。
“在大哥这儿睡吧。顺便讲讲家里最近怎么样。写信给大姐她从来报喜不报忧。你讲得详细一点,我也好想想明天怎么应付大姐盘问。”
明诚躺在明楼身边。他喜欢枕头矮一点,明楼喜欢枕头高一点。两个人整理了枕头,睡在一起。
“家里生意不是很好。”明诚精简而迅速地重复他搜集到的一些情报,比如明镜的电话,来访的客人,报纸上的新闻。
明楼没多想:“做得好。”
明诚突然坐起来,抱着腿倒下去。明楼吓一跳:“怎么了?”
明诚咬牙:“腿抽筋……”
明楼马上给他掰脚按摩,突然真正笑了:“我以前也这样,半夜抽筋满床打滚。你大概也得长个大个子。”
明诚疼得直捯气,明楼抱着他给他按摩肌肉,真实地感觉自己从地狱爬回人间……怀里的小孩儿正在长个,大姐明台正在睡觉,而他,正在活着。
“谢谢,阿诚。”明楼亲亲他的额头,喃喃自语:“谢谢。”
第2章
明镜早上起得略晚,下楼时在楼梯口愣住。
她看见明楼坐在那里喝咖啡。
三年未见,瘦了。清俊的人坐在朗朗的晨光里,头发随意地搭在眉眼上,柔和了过于锋利的气息。恍惚间,明镜仿佛看见父亲,也是清晨坐在沙发上,读着报纸端着咖啡,看见女儿,总会笑一笑。
明镜眼睛一红。
明楼笑道:“姐。”
明镜突然气道:“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明楼放下报纸,站起来,仰着脸看她:“搭邮轮到香港,然后从广东坐火车回来的。”
明镜握紧楼梯扶手:“我给你拍的电报,你也没收到?”
明楼抿着嘴笑:“姐,为了回家一趟,我在海上漂了二十多天呢。”
明镜的心又酸又痛:“你在法国呆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明楼张开双臂,笑容不改:“三年没回家,想家。”
明镜走下楼梯,越走越急,和明楼紧紧地拥抱。她很震惊地发现明楼真正地成为一个男人,拥抱时需要弯腰迁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