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医生微笑着摇摇头。他站起来,看着灯箱上的X光片:“髌骨骨折。目前情况要比我预计得好,我建议保守治疗,不用手术,手术的话,恢复也不一定好。”
“可是我这里还疼!”老先生疼得满头大汗:“就这里!”
赵医生重新半跪着,小心翼翼地用巧劲轻轻捏老先生的腿:“这里?这里?”
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爸,好好跟大夫说到底哪儿不舒服?”
谭宗明站在门外,悄悄地往里张望。赵启平表情温和地对待患者,非常耐心,完全没有不耐烦。此时此刻赵启平是个医生,怀着恻隐之心救死扶伤。谭宗明认为他为了病人有点狼狈地半跪在地上的画面有些庄严的美,甚至有点……圣洁。
谭宗明不声不响地走了。
附院的走廊比较多,都是大落地窗,兼顾了园林艺术和采光省钱。最长最宽的一条正好穿过附院的花园,两边都是大窗,景致非常棒。有些想活动又不能受风的病人也喜欢来这里溜达。谭宗明的心灵刚刚被洗涤过,感觉精神都升华了。他飘着穿过大走廊,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背着小挎包抱着大平板,正站在窗前往外看。谭宗明一般对小孩子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个小孩儿看上去干干净净很有教养,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
“你……父母呢?”谭宗明问了一句:“你找不到他们了?”
小男孩转过身,脑袋上的小黄帽写着“象棋培训班”五个大红字。肉鼓鼓的脸蛋,眼睛挺黑,讨人喜欢。他仰着头看谭宗明,觉得对方实在太高,于是后退一步,接着仰头看。看了半天,冒了一声:“哦呦。”
小孩子基本上都是神经病,但是这一个的淡定让谭宗明稍稍放心:“我是说……你父母呢?”
小男孩一本正经:“伯伯您好,我在等爸爸。”
谭宗明挠挠头:“哦那行,接着等吧。”
谭宗明刚走,凌远在后面小跑过来:“等急了吧?给你这个饭卡,你去职工食堂对付一下,我马上要上手术。想吃什么买什么,不要浪费。”
亮亮严肃:“叔叔出差院长就不做饭。”
“小屁孩子。”
下午六点半,赵副教授领着两个徒弟检查几个危重病房。他查房总是要比别的医生多一些,并且对辖下病床的情况了如指掌。查完房放俩徒弟去吃饭,吃完晚饭回来还要写总结报告。俩徒弟累得心如死灰,江湖谣传骨科的轻松也成了一缕氮气氢气二氧化碳以及……甲烷。
赵启平本人拖着步子路过会议室。院座在里面开肝胆方面的会议,骨科不用掺和。长廊里暗下来,靠墙的长椅上坐着个小男孩,小脚丫不着地,很开心地晃荡。手里捧着个平板,耳朵里塞着耳机,看得挺认真。赵医生在他身边坐下,很惊奇地发现他在看纪录片而不是动画片。小男孩发觉边上有人,歪着头看他。赵启平笑笑:“你好。”
小男孩黑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赵医生,看了半天:“哦呦。”
赵启平疲惫地眨眨眼:“你在看什么纪录片?”
小男孩把耳机分给他一只。赵启平戴上耳机凑过去一看,在讲一九四八年国军轰炸开封的事。没炸成,国军的空军大队长抗命。
“你爱看这段历史?”
“也不是爱看。”小男孩的嘟嘟脸被平板的光映着:“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赵启平抬高眉毛,这个五六岁的小家伙还挺有深度:“……啊,也对。”
“叔叔你饿吗。”
“嗯?”
小男孩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块用保鲜袋包裹得非常整齐的烤饼:“给。”
赵启平一般不吃别人递的东西,不过他无法拒绝这样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他接过松软的金黄色的烤饼,小男孩又从挎包里掏出同样一块,小心地打开保鲜袋,小口小口啃起来。赵启平拆开袋子,香气袭击了他的嗅觉。只是一般的烤饼,但是制作者手艺不错,松软得像面包。面粉,鸡蛋,少许白糖,三样最简单的材料。
吃得赵启平眼睛发酸。
小男孩从小挎包里掏出一瓶小酸奶:“叔叔喝吗?”
……你是哆啦A梦吗?
赵启平摇摇头,小男孩自己插上吸管吮吸起来。
“这是你家人烤的?”
“爸爸烤的。”
“你爸爸在里面开会?”
“对的。”
“等他很烦吧。”
“不烦啊。我等他一起回家。”
今天赵启平略脆弱。
“我家就我一个人住。”赵启平低落:“没人给我烤饼。”
小男孩宽慰地摸摸他的背:“叔叔辛苦了。”
赵启平和小男孩分享了两块烤饼,并且看了一集纪录片,从开封轰炸到币制改革,说得有点笼统。
赵启平很愉快:“吃饱了,谢谢。”
会议室里还在开会,窗口里凌院长脸色不是很好。小男孩收起平板,冲赵启平摇摇小手:“叔叔再见。”
赵启平耳朵里残留着纪录片里炮弹狂轰滥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的走廊里徘徊不去,让他有点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赵启平走路很轻,没有惊动声控灯。他还得回去,检查俩徒弟写的报告。他叹气。
面前走廊的尽头,灯突然亮了。赵启平一愣,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冲自己走来——那男人一步一步走着,身前的感光灯一个一个亮起,铺天盖地的无处可逃的光蛮横地为王者开路。
整条走廊彻底灯火明亮,谭宗明站在赵启平对面。
“晚上想请你吃东西。赏不赏脸?”
赵启平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谭宗明很轻快:“可行性研究报告头一条就是实地考察,才能进行经济分析评估。我今天差不多在附院转了一天,看你的工作状态,看你的同僚们的工作状态。”
赵启平捏捏山根:“你这人……”
谭宗明微笑:“赏不赏脸?”
“要还是不赏呢?”
谭宗明表情一点没变:“赵医生,我谭宗明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运气。”
“……是什么。”
“坚韧不拔。”
把什么该死的报告活见鬼的治疗方案都处理完,晚上九点。谭宗明黑色的豪车在夜色里像深海中凶残的鲨鱼,悄无声息在黑暗中潜行,滑出附院路灯的范围。这条鲨鱼满载而归,有个疲惫的小医生,坐在鲨鱼的副驾驶上。
昏昏欲睡。
谭宗明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回想起他当年第一次喝苦丁茶的感觉——激烈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灵魂狠狠战栗。
他开着车,笑起来。
二重赋格 6
6 小赵医生曰:游戏就是游戏。当真就没意思了。
赵启平在“大鲨鱼”上眯了一觉,睁眼的时候很迷茫:“几点了?”
谭宗明欣赏了一下软绵绵的赵医生:“不要着急,不到九点半。”
赵启平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你开到哪里了?”
谭宗明笑:“本来想带你去我最喜欢的私房菜馆,但是这么晚了。这里也是我经常来的,你爱吃面么。”
赵启平突然想起那个笑话:我下面给你吃啊。
他乐了一声,谭宗明不动声色。赵启平打开车窗往外看,一家精致的家常菜小面馆。招牌是很古旧的木雕牌子,看上去有年头了。
“我以为谭总会请我吃什么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呢。”
谭宗明解开安全带,这次倒是不笑了:“那没有诚意。市中心随便一家叫得上号的馆子,我打个电话他们就会服务到家。但这里是我的心头好,我从来没领人来过。”
赵启平手肘撑着车窗,懒洋洋地回头看他。
谭宗明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非常符合医生们健康美的标准:“以前没钱。偶然发现这里的小面馆,店老板是个老头子,看我好像饿挺久了,于是请我吃了一碗面。”
赵启平表情温和:“我最穷的时候,兜里只有五欧元。陌生人请我吃水煮土豆蘸盐,我们蹲在一起吃了许多土豆。”
谭宗明开车门下车,一路快步走到副驾驶门口,打开门,微微趄身:“赵先生请吧。”
赵启平解开安全带,一条腿踏出轿车。他穿着九分裤,这一下露出细瘦的脚腕。一小段瓷白皮肤泡在幽幽清夜里,又招摇又得意。
谭宗明咳嗽一声。
赵启平下车,挠挠头发,伸个懒腰。他不在医院的时候,穿得都很随意,完全拒绝领带衬衣。柔软的棉质布料温顺地包裹他的身体,软化了他峭直的线条。
这抱起来估计有点硬啊。谭总腹诽。
赵启平轻快地往面馆走。面馆装修得古色古香,走近了看才发现全是做旧的。旧的食肆饭馆容易让人觉得安心与安全,空气都浸润着沉浮故事的回忆。
“这里面你肯定投钱了。”赵启平回头看谭宗明。
谭宗明耸了一下肩。
一个年轻姑娘在擦桌子。她穿着面馆统一的制服,红衣红裤蓝围裙,头上系着俏皮的蓝帕子。她明显不知道谭宗明到底是谁,但认识他是熟客,看见他很热情:“谭先生来了。老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