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叶孤城仍立在原地,一股夹着寒气的夜风将垂在肩上的发丝卷了开去。“不知玉教主登门造访,有何要事。”
玉罗刹负手而立,悠然道:“本座此次前来,是为告知叶城主一些旧事。”
叶孤城淡淡道:“教主请讲。”
玉罗刹微微笑道:“曾经陆小凤因银钩赌坊一事,为魔教找寻罗刹牌,叶城主作为其好友,想必是知道的。”
叶孤城淡然开口:“教主以假死设计此局,一举除去门下败类与教外仇敌,手段之高,令人敬服。”
玉罗刹笑道:“西方罗刹教乃本座一手创立,自然希望它永存天地,但既是教内庞大,人员冗杂,就必是良莠不齐,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本座在时他们固然不敢如何,但若死后,就难保他们会继续效忠本座的后人。”
叶孤城道:“因此教主以假死使人再无顾忌,从而将贰心之人剔除,为子孙保留基业。”
玉罗刹拂袖震落几片停在身上的花瓣,笑道:“想必叶城主也已知晓,那玉天宝并非本座之子。”
叶孤城微一颔首,淡淡道:“若真是教主之子,如何会这般轻易被杀。”
玉罗刹大笑道:“本座之子若真如这般无用,这一片偌大基业,宁可将它亲手毁了!”他负手笑道:“一个人身处本座这种位置,就再难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需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况且他若在我身边,从出生时便一呼百应,无人拂逆,又做得了什么大事?不过是变成玉天宝这样无用的纨绔子弟罢了!”
他继续道:“为本座生下儿子的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在那孩子出世后不久,本座就将他交给一个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同一天,本座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作为魔教的少公子,便是那玉天宝。”
叶孤城神色淡淡,道:“玉教主此次专程前来,自然不是要与一介外人讨论家事私密。”
玉罗刹轻笑不答,却忽道:“叶城主可知本座来历?”他见叶孤城不语,便道:“武林中向来无人知晓西方教主来历身世,但今日,不妨与叶城主一说。”
他随手拂开遮在身前的一枝寒梅,却未曾震落一片花瓣和雪屑,月光之下,但见黑衣乌发,容貌峻峄夺目至极,哪里有丝毫近花甲之人的模样。“本座母系祖上乃苏州虎丘西门武林世家,其后被灭门,父系薛氏一族乃曾经一诡异组织中一员,后来亦被灭了全族……”
玉罗刹低声嗤笑:“他二人都是醉心剑道之人,报仇之事也就一拖再拖,他们的孩子也因此从小就不曾有过多少关护。父亲一方有类似邪教背景,母亲则时常提到从前的西门世家,那个孩子秉赋又高,长大后一手创立西方罗刹教,又派人秘密复兴了原来的苏州虎丘家业……”
叶孤城眉心忽地一动。就听玉罗刹继续道:“苏州,是开梅花的好地方……那孩子命人在虎丘曾经的旧址上修造了一座山庄,后来又将他自己的儿子交与可靠的心腹之人在此抚养,为避人耳目,他的儿子既不姓戚,也不姓玉,而姓西门--”
叶孤城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玉罗刹一侧嘴角轻轻上扬,低笑道:“武林中人人皆觉讶异,与江南花家这样的世家大不相同,这个山庄无人知它来历,里面只有老家人,没有老爷老夫人,似乎只是为了培养那庄中的主人,才出现了这座,万梅山庄……”
他微微一笑:“眼下叶城主莫非还认为,本座是在与一介外人,讨论家事私密?”
叶孤城稍稍叠眉,既而微一颔首,算作重新见礼:“玉教主。”
玉罗刹似是在笑,眼底却毫无一丝笑意,目光只盯在叶孤城身上。良久,才唇角略略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叶城主果然风采绝世,难怪他一心于剑道之外,竟也会动了凡念--”
叶孤城听了,不禁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峰,道:“玉教主此番前来,可还有要事。”
玉罗刹若有所思地挑唇。下一刻,一道迅如疾电的黑影,就已骤然袭至叶孤城身前。
广袖倏扬,叶孤城一卷袍袖化去凌厉的掌风,身形甫动,顿时向后飞掠出七八丈远。玉罗刹逼身贴近,反手为掌向他心口拍去,同时另一只手倏然成爪状直刺,袍角翻飞间,两人已交换了十数招。
月光之下,但见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在满园梅树中纵掠,凌厉的气劲在转瞬交汇中激出一道道疾风,将园中木枝摧得蔌蔌作响,一时间只见林内飞花如雨,雪扬漫天。
叶孤城在半空中双袖舒开,手上招式疾如骤风,一面身形自梅树梢头飞纵,脚下点开枝枝树杈,一面将一身内力提升到极致。只见梅花纷落的花雨中,黑白两道人影双双广袖流挽,发似泼墨,招式如同流水行云,绝美非常,身形快的无法捉摸,举手投足间,却分明毫不容情。
雪粒像蜃雾一般腾起,树枝上不停震落下蓬蓬积雪,半空中只能看到疾跃闪掠的光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低喝,紧接着双方右掌重重相击一瞬,既而两人同时飞身后掠。
冷月辉芒投落,照着男人刀裁般的鬓角,黑袍玉冠,广袖博带,面上浮着一丝冷然笑意。 玉罗刹沉声笑道:“白云城主果然名不虚传,本座半生虽向来自负,眼下却也不敢说有必胜把握……”
叶孤城缓缓散去内劲,面上神情冷漠:“飞仙岛与西方魔教向来并无交集,却不知玉教主此举为何。”
玉罗刹亦散去手上力道,伸手握碎身旁树上一丛白梅,闻言轻声淡笑道:“方才你我二人已然说过,本座创下教中数十年基业,皆是步步心血所积,为培养合格的继承人,不惜将其远送他方,父子分离……叶城主以为,本座会坐视任由他与一男子相缠,断我教中接承?”
他见叶孤城面上一凛,于是笑容也渐渐敛去:“你二人之事,本座早已知晓。原本他要如何只由他就是,因而本座初时知道此事之时也不甚在意,只是眼下看来,他分明已是陷了魔障。欲为一教之主,自需冷情无心,如今他却因你动情,更何况与男子相合,绝无后嗣,岂非让本座一生心血基业,再无承接之人!”
唇边浮起冷意:“因此方才,本座,已起了杀心……”
不知不觉间,天上又飘起了雪。
叶孤城面上冷然,只静立不语。玉罗刹负手而立,忽微微笑道:“叶城主亦是当世豪杰,何必效那小儿女情态,须知世间情爱之事,不过一晌贪欢罢了,终有两两相厌之日,叶城主亦是聪明人,何必让本座多言。”
叶孤城神情不变,只看着玉罗刹,眼神锐利,缓缓道:“若如玉教主所言,他日我与西门吹雪必然相厌而倦,到时他自会回心转意,教主又何必急于一时。”
玉罗刹双眼微眯,冷笑道:“叶城主好辩才。原本龙阳之事,古来有之,想那哀帝董贤断袖之情,弥子暇分桃之爱,传至如今,亦属美谈--”
他唇边慢慢泛起一丝冰冷的微笑,邪肆而无情的模样:“只是叶城主可有听说过,此间种种之人,有谁可曾,共至白首?”
叶孤城淡淡道:“我二人之事,勿需教主挂怀。”话毕,举步向屋舍走去:“得之吾幸,失之吾命,世间一概种种,不过随缘罢了。”
玉罗刹拂袖大笑道:“今日一见,倒也不枉本座特意前来,只是叶城主眼下虽如此,却又怎知日后,又当如何!”话音甫落,身形便已雾一般飘然隐去,园中,唯余一声森寒长笑。
……
寂静的大厅内,一群人双手撑地,头颅弯下抵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黑袍高冠的男子从厅外慢步走进,一步步登上玉阶,坐在上方的大椅中,既而缓缓伸出右手,以拇指拭去唇角的血迹,低笑道:“不愧是南海群剑之首……”
……
叶孤城推门走入室内,方一掌上灯,眼神便微微一凛,同时,一道血流自唇边慢慢溢出,直滴在一身白袍之上,仿若雪地中朵朵绽开的红梅……
第161章 得之我幸
熏炉中的石寒香已经燃得尽了,铜鼎里的木炭却还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静得一丝响动也无。
忽地,室中似是平地起了一缕极轻极轻的风,拂动了一旁垂着的月白色近透明的轻薄绫幕,柔软的织物一层层一叠叠地垂落着,微微拂颤,就仿佛水纹波动一般漫漾开去……
房里就无声无息地立了一人。
衣白如雪,冷傲出尘。
屋外天空中笼着阴霾,零零落落地下着雪,因此眼下尽管早已过了晨起的时候,房内的光线却并不如何明亮。桌上摆着早膳,还存着丝热度,似是略动了动,碗内还剩着一小半残粥。一只白貂蹲在桌角,正啃吃着一盘糕点,忽然好似察觉到什么的模样,警觉地抬起头,却在看见一身白衣的男人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埋首大嚼起来。
幔帐垂掩着,床脚,端端正正放着一双厚底锦靴。
往常这个时辰,那人应是早已起身……西门吹雪走近,揭开帐子一角,将目光落在里面卧着的人身上。
男人应该已是起过身了,但眼下却还正侧身卧着,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窄袖锦袍,露出里面雪白长衣的一段袖摆,长发未绾,随意散开在枕上,只静静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