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广播电台在播京韵大鼓,轻快的胡同巷口的节奏在车里跳起来。唱书的演员很卖力,方孟韦几乎没听懂。荣石瞥了一眼搭在旋钮上的雪白手指,僵硬地目视前方,被迫专心开车。
这敞篷车是荣石在天津和一个要回英国的洋行经理买的,在北平估计也是头一份。这次开出来,纯是为了嘚瑟嘚瑟。方孟韦什么时候都是古井无波的表情,荣石实在拿不准嘚瑟成功了没。整条街都在看荣石的车。街边站岗的日本人并没有为难荣石,也没有查,要出城就放行。荣石不打算解释,方孟韦也没问。两个人一路沉默。
方孟韦不知道说什么。荣石是个捉摸不定的人,无法预料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的下一秒都似乎未知。方孟韦前十几年的人生全部活在标准的规划里,就像方步亭刻板的作息。幼年,童年,少年。刚念完初中,高中都没上就被方步亭送进了三青团中央训练班。他的少年时代没过完,骤然被打断。
方步亭都给他规划好了的。
荣石也没说话,他怕自己结巴。而且他很满足,心里饱饱地坠着,全是快意的喜悦。旁边坐着的人似乎刺激他的神经,刺激得让他险些发神经。这种喜悦冲昏头脑的情况他第一次体会,他娘骂他得意忘形是“腚都飘轻”,荣石觉得娘亲在天之灵,说得很对。
他现在坐在云端。
一直不说话也尴尬。幸亏副驾驶看不大着,荣石思忖应该不至于结巴,谨慎张嘴:“你……们家,不扫墓祭祖?”
方孟韦看他的侧脸一眼:“都在无锡呢。”
“哦……”
过了一会儿,方孟韦叹口气,认栽道:“那你呢?这时候在外地。”
荣石一笑:“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令尊令堂还好?”
“还行,都不在了。”
“……嗯。”
“我娘吧,走得早。那时候她就想回吉林,我爹就把她安葬回去了。现在……那边又是那样。我爹其实是山东人,热河吉林哪个都不是他故乡,家人也都失散了,所以反而想得开。他说‘我们这种人,死哪儿埋哪儿哪儿就是家乡’。老头子在梦里走的,没遭罪。头七那天给我托梦,还挺得意,指着自己冲我嘚瑟‘看见没,全尸’。”
方孟韦突然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尴尬地咳嗽一声。
荣石乐了:“落个全尸是最高理想了,我爹是,我也是。”
方步亭举着报纸,半天没动。门房来回,说孟韦坐着荣先生的车走的。
谢培东对着自己妻子的遗像看了半天,又收了起来。谢夫人是方步亭的亲妹妹,却有个圆润的苹果脸,平时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的,看着完全不像方家的人,没有方家骨血里的忧郁。
可是她走得最早。
等谢培东下楼,座钟报整点的声音在整个方家大宅凝固的寂静里回荡。
方步亭缓声道:“清明……呵。”
他放下报纸:“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谢培东坐在他对面,长长一叹。元末明初的高启,算是“乱后”。民国三十三年的他们,又是算在哪里呢?
荣石和方孟韦开车稀里糊涂开到圆明园废墟了。断壁残垣衰草枯枝,倒也应景,就仿佛是上个王朝的墓碑与墓地。方孟韦坐在残破的罗马式柱子上,抬头看荣石。荣石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方孟韦仰头看他。这对圆圆的眼睛,不像狍子,像鹿。他少年时期曾经在吉林的老林子里遇见过一只小鹿,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很好奇腼腆地由下往上看着他。少年荣石一跺脚:你傻呀还不快跑!
小鹿撒欢儿地跑了,像个精灵,轻快地消失在林子里。
荣石就抿着嘴看着方孟韦笑。
这人笑起来竟然也不讨厌。方孟韦想。
荣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利索地说一句整的,他就不信对着方孟韦要一辈子结巴。他刚张嘴,天上飘起了雨。方孟韦抬头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荣石拉着方孟韦跑出废墟,直奔自己的车。可是到了才想起来这车是软顶敞篷的,又手忙脚乱解开软顶往上拉。买回来为了显摆,就没拉过软顶,这下竟然拉不上来了。方孟韦在一边安静地看荣石忙活,都快淋透了。荣石气得要死,不管软顶了,推方孟韦上车,自己跑到另一边上去,开着车玩命往回奔。方孟韦还有心思开无线电,拧开无线电就是北平广播电台,甜得糊在一起的女声娇滴滴道:“下面有请‘热河大亨’,承德荣先生,为我们讲一讲大东亚共荣下承德的欣欣向荣吧!”
荣石几乎哆嗦一下。方孟韦一只胳膊顶着车门撑着头,就那么听着。无线电里飘出自己的声音,自己在讲日中亲善的伟大成果……
荣石攥着方向盘,攥得手背暴起青筋。
北平日本人的确是指定高官显贵定时上广播站宣讲日中共荣共存的。方孟韦心平气和地听无线电里的荣石拍日本人马屁。这应该是早就录了,现在才放送。荣石的心在滚油里煎,偷看方孟韦,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知道是雨淋得还是气得。
听了半天,方孟韦忽然道:“你能进出北平广播电台?”
荣石一怔:“嗯啊。”
“我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荣石嘴里发苦。他苦笑一下:“可以。”
等两个人回到方家,已经都透了。蔡妈王妈大惊小怪,连忙去烧热水。正好楼上楼下两个浴室,孟韦和荣先生都可以泡个热水澡。
荣石泡在热水里,只觉得冷,心里都冷。半道上谢培东木着脸敲门:“荣先生,我把浴袍放在门边了。这是新的,没穿过的。”
荣石闷闷地应了一声。
等荣石洗出来,方孟韦早收拾停当。荣石跟着方孟韦去了他的卧室,幸亏木兰不在家,他穿着浴袍逛荡也不算太失礼。蔡妈把荣石的衣服拿去烘干,一时半会还不行。荣石坐在方孟韦椅子上,打量这个简洁得几乎简陋的卧室。没有多余的东西,很有军人的风格。
方孟韦捧着一杯热咖啡上来,递给荣石,让他捂着手。他很认真地问他:“当年的皮衣,你要收回去吗?”
荣石盯着咖啡的雾气犹豫一下,还是指正:“那是貂……”
方孟韦把它拿出来,摊在床上。荣石咬着牙从牙缝里痛心疾首地吸了一口冷气:“……当然你现在叫它皮衣也行。”
第10章 一个心愿
方孟韦把貂收回去,放进衣柜。倒是挺珍视的样子。荣石双手捧着热咖啡,坐在方孟韦床上。方孟韦的衣服他绝对穿不下,所以也就不费心试了,老老实实穿着浴袍。等身上洗浴带来的热气散尽,四面八方都是凉意,跟泡在凉水里一样。荣石很不见外地翻出方孟韦的毯子裹着,啜茶似的啜一口咖啡。
方孟韦坐在桌边写日记。他侧面看上去单薄清瘦,姿势却标准正规。正规地坐着,正规地拿笔写字,一笔一划。荣石猜测他写什么,无非是记录今天的见闻——那是挺多可写的,荣石今天出一天洋相。对自己应该没多少好话,但都是书面语,文绉绉地形容自己“岂有此理”。
荣石看着方孟韦的侧颜愣神,房门外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小哥小哥,今天隆福寺逢九有庙会,我买了个沙雁儿,你看你看!”
荣石以为谢木兰要闯进来,吓得差点栽下床。他现在的形象可不好看,要命的是身上这件浴袍——看大小是孟韦的——其实有点短,他刚才是没敢说。方孟韦扫他一眼,镇定道:“我换衣服呢,别进来。”
可是他说晚了,蔡妈已经告诉谢木兰荣方二人淋了个落汤鸡回来,楼下熏笼上覆盖的衬衣看尺寸就知道来了个客人,身量比所有方家人都高。
“哦,那个荣先生来了啊?他还结巴吗?”谢木兰没心没肺清凉凉的声音又飘进来:“他在我小哥屋里?——咦王妈不必准备我的午饭了,我吃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出门了,说中午也不回来吃。所以王妈没有预备午饭,看方孟韦领着荣石回来,谢木兰又进门,手忙脚乱开始准备午饭。方孟韦叹气,站起来,开门出去,下楼,对王妈温和道:“王妈不用忙了,我待会要出去吃。木兰你小声点。”
谢木兰献宝地拿着一只风筝给方孟韦看:“小哥小哥,好不好看?”
北平人管风筝叫沙雁儿,形状却不止雁儿。谢木兰拿着的是一只大虫子,墨绿身子黑斑点,细细黑黑的须脚都有。方孟韦看得皮肤起粟:“……这是什么?”
谢木兰笑道:“我觉得挺好看呀。怎么你们都这个表情。”
“刚才下雨,淋着没有?”
“没有,我和同学在东安市场看电影呢。”
“嗯。”
“我爸呢?大爸呢?”
“出门了,说是有会。”
小少女身量不大,声音有穿透力。方孟韦声音低,荣石在楼上盘腿坐着,净听她唱独角戏了。每次谢木兰喊方步亭“大爸”荣石就觉得有趣。按理说方步亭是谢木兰大舅,大爸是个什么说法?以前北平的称呼似乎喜欢在末尾加个“爸爸”,“叔爸爸”甚至“姑爸爸”,难道她其实是管方步亭叫“大舅爸爸”?说起来谢培东是哪儿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