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邀请”荣老爷子去开日中亲善会的时候,荣老爷子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刮脸更衣出门。开完这个会回来就倒了,身体一天一天差下去。荣石跪在他床前,荣老爷子看着儿子的脸,半天冒了一句:“幸亏你娘走得早。”
承德作为特别行政区,是满洲国向中国腹地展示日本建设成果的窗口,所以被日本人削得没那么狠,甚至能在街上看到做生意的毛子。荣石的车一路开过去,日军的岗哨都给他敬礼——荣石也是日中亲善友好的榜样人物,日本人专门抬着他给别人看的。
荣石下车,进了专属包间。索杰在外面守着,闲杂人一概不准进入。荣石在包间里脱了呢绒外套和皮鞋,换上蓝色的长棉袍和礼服呢千层底鞋,戴上粗框眼镜和英式半旧的绅士帽,围上长长的鸽灰绒线围巾。他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镜子里的人就像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清苦俊秀的先生。
全然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大亨”。
荣石默默地照着镜子,伸手整理了一下帽子围巾。如果……这才是他呢。
如果真是一个穷教书的……
荣石想到什么,面上划过一丝愉悦。
转瞬即逝。
承德的春天也未见特别。北方春脖子短,冬天的冷屁股死死地坐着,抬都抬不起来。小公园里人不多,有个年轻教授一样的人站在那里写生。他工具不多,技法很有自己的风格,画的景物传神又潇洒,有种不屈的生命力。偶尔有人好奇,伸头看看也就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个老头子,溜溜达达地走过来,看有人用西洋颜料画画,不满道:“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国家的画都学不好,非得学洋人画葡萄橘子半个奶子!”
年轻教授显然不想跟老家伙吵,不吭声。老家伙凑上去,兀自念叨:“你这是什么笔?怎么是平的扁的?”
老头子的声音一低:“最近出来是不是不方便。”
荣石用中指顶了一下眼镜,手里还在画一片树林:“嗯,有人盯着我。”
“日本人?”
“不像。很奇怪。也不是咱们的人。”
“那是重庆那边的?”
“不能确定。”
“你这次去北平,有收获么?”
“一箱盘尼西林,这是最大的收获了。索杰送过去了么?”
“送到了。解了燃眉之急。”
“缺钱吗?”
“缺药。有钱也买不到。”
“嗯。重庆似乎有意给我和‘孔先生’牵个线。反正他们家也没什么生意不能做的。”
“上面决定,你尽可能返回北平,和重庆建立联系。苏联和德国打得差不多了,美国在太平洋上收拾日本。日本败退是迟早。上面担心……”
“鬼子滚蛋了我就该被清算了。”
“嗯。”
“和日本人亲不是什么问题,上有老蒋呢。如果被抓出我是……那就真必死无疑。”
“……多小心吧。”
老头子挑衅半天,那年轻教授就是不搭理他。老头子自觉无趣,骂骂咧咧走了。
荣石虽然离开北平,方孟韦也没脱离他的热闹喧哗。荣石给他写信,一两天一封。蔡妈王妈光笑:“今天不知有没有孟韦的信。”
方孟韦就收着。承德到北京,最快最贵挂号信也得三两天,只是荣石天天写,方孟韦就一直被他的啰嗦围着。荣石写字不难看,骨架刚硬神采外溢,方步亭偶然间看见了,叹道:“这字,杀伐之气太重。”
方孟韦不解,方步亭道:“写这笔字的人,杀过人,杀过不少人。”
方孟韦突然想起来那天荣石蒙着眼睛,逼着他的枪,顶着自己的心口。
荣石天天给方孟韦写信,什么感想都写一封。吃一顿点心给方孟韦写:“如今糖价上涨,点心铺里的都不舍得搁糖了”。喝咖啡偶尔想起来悲秋的诗,大发感慨:“那时候的诗人大概都没住过北方。秋天有什么可悲?春天才可悲,冬天要走不走,夏天爱来不来,春天受夹板气”。接着又写:“北平想是没有好咖啡和巧克力。照我说,咖啡分什么美式咖啡意大利咖啡本来就傻,这些地方又不长咖啡豆。然而苏式咖啡的确要香一点。”
这些信都被拆开检查过。幸而没什么要紧的,都是些唠叨。方孟韦终于忍无可忍,回信讥讽:“你平时说话吃字,原来是补充到这里来了。”
荣石第一次收到方孟韦的回信,乐得原地跳了一下。他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很久不曾高兴,缺乏控制经验。仆人亲眼看见荣大爷原地一跳,吓得半死。
荣石把信封对着阳光一透,果然是被拆过的。他用信封刀裁开信封,小心翼翼拈着信纸,方孟韦一板一眼的字一板一眼地讽刺他。
“小样儿。”
荣石马上回信。这次回了一句诗: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方孟韦完全查不到方孟敖的信息。方宅有无线电,他趁着方步亭出门,听了听。日占区的无线电,甜腻得糊成一团的女声在沙沙声中兴高采烈地汇报日军作战有多骁勇,为大东亚共荣有多英勇无畏。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日军摧毁中国空军在河南最大的空军基地,击落“敌机”十多架。
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队,一直在河南驻守。
方孟韦愣愣地关了无线电,扶着楼梯上楼,回到自己的屋。他茫然地转了一圈,他被困在北平,困在方家,困在这个卧室里。窗外就是天,他想起重庆天上被击落打着旋儿摔下来的飞机,摔下来就是巨响,里面人尸骨无存。
方孟韦打开衣柜。四月的北平有点暖和的意思,可是他觉得冷。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皮衣。因为缺乏保养经验,加上重庆的湿气,皮衣已经开始斑驳。方孟韦用巨大的皮衣把自己包着,蜷在床上,一声不吭。
除了母亲,荣石大概是第一个对他明确作出“保护”动作的人。那年十一月在被轰炸的上海,他裹着这件皮衣,又暖和又安全。
第8章 一句诗
方步亭早上起床都很早。在美国的时候,他与何其沧是两样人。方步亭不信教,却有清教徒的作息表:早上必定五点半之前起床,虔诚地读书学习。何其沧讽刺他“念经一般念书”。晚上九点半绝对要上床就寝,完全没有半点不必要的娱乐。
何其沧很随性,读书很随性,娱乐很随性,连睡觉都随性。没事的时候睡到日上三竿,忙起来忙到困倒头就睡。平时唱歌跳舞弹钢琴作诗,全都玩得来,是少数在美国受美利坚少女欢迎的中国男人。方步亭嫌何其沧懒散,早上去敲他的门,强迫他起来早自习。第二天何其沧用英语写了张便条贴自己门上:顾维钧说了,岂止醒着是人生,睡着也是人生!
然而真遇着大考,方步亭必然考不过何其沧。
四月份的五点,天已经有亮的意思。方步亭起床整装,坐在书房里阅读文件。方步亭一起,其他人势必不能再睡,佣人们纷纷起床烧热水。方孟韦起床到书房问安,方步亭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跟他聊两句,多数只是点点头。等烧好热水父子俩洗漱完毕坐下来用早餐,天总算亮了,谢培东拖着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的谢木兰下楼。
方孟韦垂着眼睛严肃地吃东西,方步亭突然笑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何伯伯。”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方步亭。方步亭叹道:“到底还是他聪明。”
在美国时两家住得近,一直有来往。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年龄比方孟敖小,又比方孟韦大,不尴不尬。何夫人曾经戏言说要订娃娃亲,方夫人笑而不语。方孟敖嫌何孝钰骄里娇气动不动就哭,方孟韦懵懵懂懂闹不明白女孩子是个什么物种。当初方何两人都获得哈佛大学经济博士学位,南京立即邀请他们回国为党国效力。何其沧一口回绝,言明自己不懂政治,只怕被政治耍。方步亭倒是一腔热血,当即就答应。
然而……何其沧终究是对的。做学问的书生,永远只有被政治耍的份儿。
谢木兰完全不知道何家,瞄了一眼大爸,又瞄了一眼小哥。她自己亲爹永远那个表情,瞄不瞄都一样。
“何伯伯一家还在美国呢。”
“来北平之前,给我拍了封电报讽刺我,搞得重庆那边的人以为我里通美国,专门找人来询问。”
这事儿方孟韦知道,他作为三青团骨干也被“询问”了。实际上是调查,要客气点。重庆很紧张,美国政府频繁地在武汉和重庆会晤中共联络组成员,重庆很不快。重庆一直强调外国人完全不能进入一切“根据地”或者“赤化区”,可惜罗斯福似乎对重庆这个“陪都”的信心逐渐丧失。
“史迪威将军……还是坚持联合共产党。”方孟韦很谨慎地措辞:“总裁对这件事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史迪威将军妄图干涉国策,所以……重庆对美国有些敏感。”
方步亭看了方孟韦一眼:“你这解释,非常官方。”
方孟韦受到震动一般,低下头。方步亭却自嘲一笑:“这样也好,咱家总算能出个懂‘行情’的,也不必总是读书读得一派天真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