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收获也是有的。国民党通过币制改革,强行收缴黄金外汇,刮地出血。全国共收兑黄金一百六十五万两,白银九百零四万两,银元两千三百五十五万元,美元四千七百九十七万元,港币八千七百四十七万元,折合美金约为一亿四千两百一十四万元,悉数运往台湾。
第68章 终章 一双人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已经进入秋天,到处是衰败的气息。方孟韦穿着呢子大衣,跟方孟敖去崔中石家里接了崔婶和两个孩子。
方孟敖开车,一路到了西山秘密监狱后面的荒山上。方孟敖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抱着伯禽。方孟韦一手搀着崔婶,一手抱着平阳。几个人在崎岖的山路上默默艰难地行进。秘密监狱的后山是个乱葬岗,暴露一切生命最后衰亡的下场。远处乌鸦戾叫一声,平阳缩进方孟韦怀里。方孟韦颠颠她:“不怕。没事。”
崔婶几乎是被他拖着。她拎着一个篮子,咬着嘴唇,把哭音憋在喉咙里。伯禽小声道:“妈妈在哭。”
方孟敖抱着伯禽,低声道:“妈妈难过。不要打扰她。”
崔中石的坟。一个坟包,没有碑,没有记号。崔婶看见那个荒凉的土包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
她的丈夫躺在下面。
方孟敖和方孟韦把孩子放下来,看崔婶哆哆嗦嗦在竹篮里掏着,拿出上坟用的黄纸,怎么也擦不燃火柴。她看上去马上要昏倒,但依旧坚定地一下一下擦着。方孟敖和方孟韦谁都没帮她。这种事,没人能代劳。
平阳轻轻走过去,帮妈妈收拾了被风撩乱的黄纸,睁着眼睛有些恐慌:“妈妈,这是谁呀?”
伯禽站在一边,一儿一女看着崔婶。
崔婶坚强地咬着牙:“家里的亲戚……你们一起来烧纸。”
伯禽和平阳蹲着,烧黄纸。他们觉得烧纸挺好玩。
崔婶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方孟韦眼红,看别处。方孟敖拎着铲子,冲方孟韦一偏头,悄悄走开。方孟韦跟了上去。
兄弟俩一直走过松林,走到更荒凉的一处地方。这里零星几个残碑,还能看清字的只有半截“康熙三十七年立”。
方孟韦站在方孟敖身后,看方孟敖肃立一会,开始在碑下面挖着。
挖出一个子弹盒。方孟韦上前捧出来,一惊:“这么沉?”
方孟敖长叹:“打开。”
方孟韦揭开子弹盒盖,一盒子金灿灿的金条。
方孟敖双手插着裤兜:“马汉山埋的。说是给崔婶和两个孩子。”
马汉山在南京被枪决。那个满脸谄笑却无比精明的胖子,方孟韦始终记着他得意洋洋地开着荣石的车跟自己打招呼。还是这个胖子,揭穿了党国的虚伪——四大家族贩卖援助粮利滚利,平民百姓卖儿卖女饿殍遍地。
南京的一声枪响没能给事情做个总结。这个国家的颓败在这个秋天的乱葬岗中清晰无比。
“孟韦,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或者说当年我就领着你在上海滩混了,你说你哥会不会成为马汉山?”
方孟韦轻声道:“不会。顶多是王亚樵。”
方孟敖拿出一支雪茄松松叼着:“你可能知道了。上面安排崔婶和两个孩子去香港。父亲的意思是,你护着她们娘仨去香港,在香港上学。或者可以在香港开个店面。不要回来了。”
方孟韦沉默。
“哥,我是你……们的阶级敌人吗?”
方孟敖嗤笑:“你是我弟。小破孩儿想什么呢?”
方孟韦惆怅:“我们都在干什么?我们干了什么事儿?”
方孟敖拿下雪茄叹气:“有个人,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方孟韦疑惑。方孟敖伸手一指。
在断碑附近,另有一座新坟。倒是有碑,上面寥寥几个字:江西曾可达。
方孟韦很震惊。方孟敖点燃雪茄,吸了口,上前插在曾可达墓前:“他抓我,审我,跟咱们一家过不去。为了国民党忠心耿耿,临走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竟然找我……跟我告别。那天他问我今天几号。我说今天十月八号。他说我们一起来的北平,到十月八号一共三个月零两天,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 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学生。五人小组解散,徐铁英杀完人走了。最后我们查出什么了?抓了个马汉山,在南京被枪毙。我们干什么了?”
方孟韦看着那支雪茄飘出一缕青烟,他觉得好像真有人在吞吐,皮肤有些起粟。他们推动了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北平,天津,重庆,广州,上海,一片萧条。国府不允许国民用黄金白银,但有的人依旧可以倒卖粮食囤积,在黑市上用美元抛售,获利几十倍上百倍。
“他跟我打了个赌,说经国局长肯定会抓孔令侃。”
方孟敖看着曾可达的墓碑:“他赌输了。”
曾可达自杀,可能是对国府失望,可能是对自己失望,也可能是觉得没有意思。
直如弦,死道边。
方孟韦默默听着方孟敖讲话。方孟敖,曾可达这两个从根本上对立的人最后竟然合伙干了件真正正确的事,十车军用粮……偌大的北平,十车粮能救得了多少人?能救得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吗?
方步亭那天去开会,不知道说了什么。方孟敖这事儿算揭过去。何其沧被国府派去美国要美援,顺便带走了梁经纶。何其沧要保护梁经纶,梁经纶看样子也是不准备再回中国。方孟敖的去处还没定。方步亭大约要跟着北平分行迁去台湾,程小云当然跟着。谢培东要留在北平看房子。方孟韦心里有种大戏落幕的无措苍凉,一切角色死的死,散的散,各奔天涯。
“荣石……是个人物。”方孟敖嘟囔一句。
方孟韦心里一突:“什么?”
方孟敖没看他:“蒋介石要求傅作义全力攻击西柏坡,‘端共产党老窝’,这消息是他徒步带出城的。”
方孟韦垂头。
方孟敖看他一眼,伸手扣住他的后脖颈子按了按:“帮我问他个问题。”
“……什么?”
“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坐在张大夫家,张大夫给他涂药。两个人都心平气和。这出戏唱到了大轴,嬉嬉笑笑,生生死死,都到了该送客的时候。
“北平解放之后,你要干什么?”荣石问。
张大夫笑:“组织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没想过当一个真正的医生吗?”
张大夫给他上了药,好久没说话。荣石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他的苦笑:“我是荷兰医学院毕业的。毕业回来马上就做了地下工作,到今年七年,你知道对一个医生来说荒废这些年意味着什么吗?”
荣石没说话。
“组织上有给你的新任务。”
荣石攥紧拳头,闭上眼:“什么任务。”
方孟韦失魂落魄回家。荣石做好了一桌子菜,丰盛得可怕。方孟韦看着这些菜,声音发抖:“你……从哪里弄来的?”
荣石在围裙上擦手:“有人赞助的。”
方孟韦站着不动,荣石递给他筷子,他没接。荣石叹气,哀求道:“孟韦……”
方孟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荣石,这是践行饭吗?”
荣石吞咽一下,手一直递着筷子,举得久了,哆嗦起来。
方孟韦接过筷子,直愣愣坐下。
荣石往自己嘴里扒饭,塞得满嘴,塞不下还要塞。方孟韦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践行饭。是断头饭。”
荣石动作一顿,鼓着嘴,低着头。
方孟韦眼圈发红,舔舔嘴唇:“好,很好。”他用筷子夹菜,细白的手指在荣石眼前一晃而过。
荣石嘴里都是苦。
方孟韦拿着筷子,笑道:“我一直想问,我们吃炙子烤肉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使坏不告诉我那凳子不能坐。”
荣石草草嚼了两下,胡乱把嘴里的东西吞了。
“你戏弄我,从一开始就戏弄我。”方孟韦盯着荣石,眼里有泪光:“你王八蛋。”
他其实不恨荣石。他们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
荣石低着头,不敢看他。方孟韦咧着嘴笑:“荣石,我哥让我问问你,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仿佛被谁给了一拳,晃了一下,木木地抬头,脸色煞白。
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忽然流泪了。
方孟韦站起来,抱着荣石的肩,弯腰胡乱地亲他。荣石靠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你哭起来……真他妈吓人。”方孟韦笑,眼泪砸在荣石身上:“以后可别哭,难看。”
荣石搂着方孟韦的腰,一遍一遍地叫:“孟韦,孟韦,孟韦……”
就像当年在昆明机场军营外,荣石站在卡车里,看着方孟韦,只能喊出这两个字。
方孟韦跟着他低声喊:“荣石,荣石,荣石……”
他在上海的房子里就是这样唤他,他以为他死了。
他们找不到对方。
若可以,我多想把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