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的。吃不起外面的干脆自己来。技多不压身,反正也简单。这以后当个颠勺的也能养活自己。”
方孟韦打扇的手一顿,张张嘴,没说话。
荣石的烧伤面积有些大,但不深。如果医疗条件可以,完全能缓解他的痛苦。方孟韦这几天托美国的友人打听烧伤治疗。美国也算经历过二战,战争过后一段时间医学通常都会突飞猛进,目前美国的一些医疗机构很擅长治疗各种外伤。虽然费用肯定不低……方孟韦一路盘算下去,荣石的手术费,医药费,哦对,得先办护照。荣石这个身份怎么办护照?这个他倒是可以……以权谋私一下。给荣石重新建个档对于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来说只要示意一下,立即就会有人妥妥当当办好。
荣石一点也不让方孟韦沾手,自己装盘上桌。方孟韦突然的沉默让他有点惴惴:“孟韦?”
方孟韦放下扇子,轻声歉意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别生气。”
荣石摆筷子,示意方孟韦说。
“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
荣石一愣。
方孟韦叹气:“你不要生气,真的对不起。”
荣石笑道:“我没有生气,可是你……如今这局势,你怎么卖的?”
方孟韦想起那幢精致小洋楼的奢华装潢,漂亮家具,尤其是土耳其长绒地毯,心里无限惆怅:“早卖的。你回来第一天晚上,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就起了心思了。”
荣石心一热:“你……”
“你看看你这个德行……天天早上偷偷起来自己做复健,以为我不知道么……”方孟韦轻轻抚摸荣石肉色的可怖的疤。每天荣石起床要抻抻筋和皮,否则烧伤的疤像缩水的布捆着他,动弹不得。
荣石搂着方孟韦:“可是你不是喜欢……”
“身外之物。”方孟韦抱着荣石的背:“我没声张,卖掉房子兑了美元和金条。”
荣石更震惊:“你……藏哪儿了?”
“……你别管。”
“哦。”荣石在他颈窝里蹭一蹭:“孟韦真棒。不光能干,还能干。”
方孟韦开始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捶荣石,骂道:“滚犊子!”
荣石抱紧他:“不滚。”
方孟韦不吭声。
荣石乐呵呵:“以后你管账,真不愧是银行家的儿子,小钱篓子。”
方孟韦冷笑:“你有钱让我管?”
荣石实事求是:“没。”
方孟韦顿了顿,终是问了出来:“所以……你愿意和我出国吗?”
荣石突然沉默。这沉默让方孟韦的心一点一点变凉,荣石呼噜他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先吃饭,你看我做饭做得这么遭罪,多吃点。”
方孟韦松开荣石,沉默地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坐在院子中央的矮桌前,端起饭碗,斯斯文文地吃饭。
他白净的手指拈着筷子,好看极了。当年吃烤肉时这白净的手指撩得荣石心里都是饥火,烧穿了理智。
荣石看着他的手,微微苦笑。
北平地下党破获国民党密电,小蒋的“孔雀东南飞”计划就是把北平所有的储备金银外汇运往台湾。北平城工部收到周副主席的指令:不干预国民党搬运物资。
张大夫显然不理解:“就……看着他们掏空北平?”
城工部领导看着他:“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蒋家大约也知道币制改革只是饮鸩止渴,或者说,这根本是他们敛财的最后手段。目前的战局虽然对我们有利,但实际地看,第一我们没有能力真正阻止。国民党可以空运,我们没有飞机。第二周副主席转达了主席的意思:‘国民党搬走黄金,却把民心留下!’我希望你在工作中,不要带个人情绪。”
张大夫检讨:“是,我会注意。”
晚上,荣石搂着方孟韦。方孟韦有些小任性,荣石很喜欢。他拍着方孟韦:“睡吧,明天还上班。”
方孟韦躺在他怀里,摆了个舒适姿势:“嗯。”
北平警察局去不去的。徐铁英卸了职,不去局里。单副局长辞职,一家人都搬走了。北平警察局只剩个不管事儿了的方孟韦,散得有点彻底。
荣石亲吻方孟韦,这是他一生的珍爱,最大的幸运。
做个好梦,亲爱的。
谢培东自己走进铁路职工十四号。他摘下凉帽,面无表情地坐着。张大夫转达了中央的批示城工部的指令,谢培东就那么干巴巴地僵着。
张大夫拿出一盒烟,带着歉疚低声道:“这盒烟,是周副主席送给您的。第三支里,有他给您写的亲笔信。”
周副主席……
谢培东的面部表情终于松动,他震惊地看着张大夫。张大夫双手递上那盒烟:“谢老,对不起。”
谢培东有些颤抖,双手接过烟。他没有着急打开,只是把烟拿在手里。挺直的脊背终于撑不住,慢慢塌下去。张大夫发现谢培东,老泪纵横。
张大夫不忍,看向别处。木兰的事……
“我从她小时候,就教她背《木兰辞》。那么一点点,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对着我一边笑一边念‘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那么小……”
张大夫眼一热,也流泪了。
谢培东很快镇定下来:“我也要向中央提一点建议,希望你能转达。”
张大夫反而哽咽:“你说。”
谢培东冷冷道:“崔中石同志转给香港长城贸易公司的四十七万美金到账了吧。”
张大夫一怔:“早到了……”
“很好。这四十七万美金必须用在香港民主事业上。如果也落入美援的境地,崔中石同志便白白牺牲。”
张大夫吞咽一下:“啊……这个事不归北平城工部管……”
谢培东很强硬:“听好了。这是我的建议,你给我转达。崔中石同志不能白死,这四十七万美金不能和国民党的美援一个下场,被人中饱私囊。钱的事情,你们全都没有我懂,我看得太明白了,在金钱面前,所有人,一样卑鄙。”
张大夫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建议派个监察去香港。这个人,必须对党忠诚,胆大心细,深谙官商之间那点事,三教九流,全都吃得开。然而,跟香港平素却没什么联系。”谢培东把烟盒藏进怀里:“人选,我有一个。我向组织,向周副主席推荐他。”
荣石一早起床烧水。他不愿意让方孟韦用井水,方孟韦刷牙洗脸的水都是晾凉的甜水。方孟韦后起,洗漱之后吃早饭。两人吃着馒头就昨晚的剩菜,街上忽然一阵喧哗。荣石放下筷子出门看,不一会儿回来,表情凝重:“孟韦,坏了。”
方孟韦恨死这句话,他的心没有一天踏实:“怎么了?”
荣石叹气:“我算知道昨天买的米是哪儿来的了。”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他。
“你大哥真是爷们儿,伙同曾可达卖了十车军粮给北平市民。”
方孟韦三口两口把馒头填进嘴里,站起来要走。结果噎住了,直捶胸口。荣石连忙给他递水:“你慢点。”
方孟韦心烦意乱,他跑出院子,才发现自己脚上还穿着荣石的草趿子,只好又回去换。荣石觉得大舅哥这回悬了,他挺敬佩这位空军大队长的,很是称赞:“我认为这也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慷慨。”
方孟韦懒得理他,换了鞋,冲出院子,开车回家。
回到方家,谢培东和方步亭在下棋。两人都很沉稳,一点也不着急。方孟韦心急火燎:“他们是不是要抓大哥?”
方步亭落子。谢培东静静地思考。方步亭冷静的声音在方家大宅客厅里回荡:“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卖十车粮食给北平市民,他们就抓人,呵。”
谢培东低着头,落子。方步亭把自己手上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不下了,完了。”
棋盘上一团乱,可不就完了。
谢培东站起来,上楼取了一只小箱子。方步亭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姓蒋的在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我这么久,折腾我这么久,今天把账簿一起交给当老子的,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自己上了车。谢培东跟在后面,没有着急。他看着方孟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孟韦,从小你就最听话。”
方孟韦不解:“姑爹?”
“可是,你也是最受委屈的。姑爹没什么能帮你的,你……以后要好好生活。”
方孟韦慌了:“姑爹!”
谢培东抬脚走出了方家的客厅。
币制改革,很快成了笑话。小蒋先生为了打击投机倒把,在上海又抓又杀,雷厉风行,被人称颂是“打虎英雄”。然而上海最大的投机商孔先生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大概是终于镇压不住民意,小蒋先生终于动了孔令侃,可惜也只是查封孔家仓库,贴上封条了事。宋夫人急电老蒋先生,老蒋先生专门到上海斥责小蒋先生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孔家不痛不痒地被放过,上海商界大哗。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通过高压手段维持的荒唐的经济政策,在经济规律无情的碾压下宣告失败。小蒋先生发表《告上海市民书》,承认自己在上海的作为失败,灰溜溜离开上海。轰轰烈烈的打虎行动只持续了七十多天,便沦落成一场闹剧。之后金圆券如同它的前任们一样,迅速成为废纸。至一九四九年五月,金圆券共计发行八十二万亿多元,上海物价指数为币制改革之初的五百万倍。当月一石米的价格约为三亿元,一两黄金兑五十亿元,一美金兑八千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