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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杂食短篇 (夏越澈)


  结果叶修说:“眼镜该配新的了吧?老是滑。”
  “哦哦哦,老林上个月去配了一副挺好,推荐那家店,我带你去?”张佳乐兴致勃勃。
  “谢谢学长,我暂时——”
  “我也知道那家,你们下午不还有事儿吗,我陪他去。”叶修打断了他,很从容的口吻,并不强硬,却有一种不会被拒绝的自信。
  哪儿来的自信……
  结果后来他们还是并肩走在了去眼镜店的路上。
  叶修本来提议去荷花池边上走走,被张新杰问难道不是去配眼镜吗,表情变得有点微妙,挠了挠鬓角哼哼说你还真要配眼镜啊。
  张新杰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第一反应又是自己想多了,不自觉思维就不够清明,有些紧张的意思,觉得自己耳朵都竖起来了,时刻戒备着身侧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来。
  竖起的耳朵终究没派上用场。
  张新杰压了压嘴角,后来一直很平淡很正常。
  直到出了店门,叶修变戏法一样摸出两张票来,说看戏去不,别人送的票,快过期了,我也快走了,来不及再约什么人。
  他是不知道叶修找起借口还能有这么蹩脚的时候,但又很周全,没得反驳。事实上也不想反驳,探讨找借口的严谨工整的技巧不在这个时刻合适。
  于是他们就进了戏园子,叶修特意解释说是清净的地方。
  大概“干净”那个词在他舌尖上转了一圈,又给吞下了,张新杰还是懂。
  这个时代是很风流的,这些年轻的学生不输给那些有头有脸的文人,只不过没名声闹不出几段故事来罢了。
  戏曲到底唱了什么,以张新杰一贯的专心致志当然是仔细听了,叶修在没在意不知道,反正最后丝竹管弦渐归于无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好像这半天都在筹谋,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张新杰在关注自己过快的心率,胡思乱想人体自测到底准不准,可惜现在没条件验证。
  很近,相当近,然后顿住了,气息清浅,流云轻风,一点都不唐突,暧昧的热度都缺少。
  光影黯淡,时间静默。
  然后叶修笑起来,低声道:“你别紧张,我不是……”
  不是什么,停顿了半天没纠结出来,就作罢了。
  学校里传着些陈年旧事,而今也还在上演,隐秘地流动在勤恳光鲜的外表下,混乱不堪,奢侈艳靡。前所未有的最最强调自由开放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过了头。
  直到走出戏园子,张新杰还在思考,叶修是要说他不是随便乱来的人么?
  他想说我知道啊。
  然而仍旧没有开口,差了点儿什么,使得他不能够出手。
  叶修走在他后面一点的地方,在即将走上大街的时候出手了。
  太简单太清纯地握了一下手,连交扣都不是,修长的手指飞快地钻进他的掌心环住了掌骨,不怎么用力地捏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去。
  张新杰转头,向来平静克制的模样有些绷不住,流露出了一丁点愤怒。
  叶修一愣,特别无辜地……耸了耸肩。
  后来他们抓着彼此的手走回去,只走了很小一截路,在没有人的地方,姿势还是那么缺少暧昧,只有掌心的热意和耳尖的绯红泄露出不可言说的天机。
  没有约定什么,什么都没有多说,就携手走过了一小片儿干燥的夏日时光。
  叶修毕业离校,张新杰与他同去东北,转了一圈,将近两月,又回北平去继续念书,对家里的召唤充耳不闻。
  然后便是漫长的通信时光,称不上鸿雁传情,信的内容多是严肃正经的学术交流。张新杰专攻的数学,出于兴趣也兼听哲学系的课,叶修于后者是专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只是叶修来信的字数渐渐减少,倒数第四封的时候,感叹了一句:“最近越来越觉得脑子给糊住了,太乱,想回学校。”
  张新杰把他们的通信摆出来,研究了一天,没觉得叶修有哪里表现出被糊住了脑子的意思,只是言语之间玩笑少了,真的往那方面想,便会读出疲惫的意味。
  他想到了,便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下笔之时字迹都显示出凝滞。
  关心,又当如何关心?
  最后一封信在1931年7月份到来。叶修写行书,书风劲瘦,偶见疏狂而不潦草,这封信在末尾额外添的几笔似乎是匆忙写成,凌乱不已,只说他要执行一项任务,近期不可与他通信。
  张新杰的指尖在信纸上停留了几分钟,无意识地滑动了两下,心想,到底该怎么告诉他自己下个月就准备出国呢,怕是等不到他再次来信了。
  只能去找孙哲平。
  孙哲平留校做了教员,不出意外是要在学校长久待下去的,托他留意叶修给自己的来信,顺便帮忙解释一下。
  孙哲平思索了片刻,浓眉拧起来,说你跟叶修关系还这么不错啊。
  张新杰神情淡定,心里也不慌张,光明正大地说是,和叶学长在许多问题上有交流研讨,至今保持着通信,很愉快。
  “成,我跟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孙哲平应了,没多问。
  八月中旬,张新杰从北平去上海,再从上海登船,远渡重洋,奔赴美利坚的怀抱。
  一别五年。
  他头三年都没回去过一次,一边疲劳地应付着家里的催促,一边与孙哲平保持着联系,得知张佳乐也回校任教了,但叶修从头到尾都没有消息。
  而国内到底是个什么局势,不用他们说,张新杰也能了解。
  噩梦做了一夜又一夜,他不得不制定一套严苛的时间表,将自己的白天安排得充实到劳累,又近乎精密地按时作息,才能保证在糟糕的睡眠质量下能够维持生命必须。
  1934年,母亲一封电报传来,怒意磅礴,称那位定下亲事的姑娘年纪已经不能再拖,要他无论如何先回家娶亲,不然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人世间似乎就有许多的无奈,比如心有所属而不得,比如噩梦逐渐做得少了……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不是。
  在老家满打满算待了半个月,他重新返回大洋彼岸的世界。温和乖巧的女性默然无言,父母毕竟不能指责他,于是也沉默着看他离去。
  想来,几次穿梭这世界上最宽阔的洋面竟都无人相送。
  1936年,张新杰学成归国,去了长沙。
  母校在长沙筹设分校,他经人推荐在这项工作里领了任务,开始忙活。这项筹办可以理解成分校建设,而遥望北平的局势,又有些别样的味道。
  这年冬天,一批图书和仪器秘密南运,张新杰负责接洽,去了汉口,然后眼睁睁看着火车上跳下来张佳乐。
  “哟,新杰!”张佳乐大幅度地挥着手,冲过来给他一个熊抱,“好久没见到你啦!”
  是有一些年岁了,当年张佳乐毕业后先去了一趟南边,等他回校任教时张新杰出国了,又是五年。
  张新杰不动声色地扶正了张佳乐,看他鼻子冻得红通通的,开口便是:“怎么是你来?”
  “还能谁来?”张佳乐撇撇嘴,“还是说你想谁来?”
  张新杰没做声,目光严肃。
  这些年与孙、张二人的通讯中他有意暴露,难得的是这两个人老神在在地就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很到位,只是张佳乐偶尔开开玩笑,好像两个人正活生生地站在他身边腻歪,他自己不动声色浑不在意,好似忽略了一方下落不明的事实,这样竟然也冲淡了它所造成的忧虑。
  张佳乐正直地和他对视,顺便多打量几眼。
  记忆中本来就没什么肉的后辈又消瘦了一点,也成熟了,显出了棱角。眼镜估计在美利坚帝国那边换了好的,轻薄些,眸光透出来更清晰明澈。鼻梁挺拔,唇线锋利,透着股高冷气,穿着厚实但不笨重的大衣,烟灰色的围巾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知识分子,清俊、淡薄、克制。
  啧啧啧这么个人怎么栽老叶手上了。
  “叶修的事儿多少跟他家里有关系,”张佳乐说,咳了一声,“我们也多方打听,估计是没问题的。”
  张新杰揣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握紧,“怎么说?”
  “祸害遗千年嘛。”
  “……并没有科学依据。”
  “那就是美好的愿望吧!”张佳乐弯弯眼睛扬起嘴角,蹦达着往前跑,“冷死我了怎么这么冷啊!快点儿新杰请我吃碗热乎的去!”
  那就当作……美好的愿望吧。
  愿望在春节的时候实现了。
  他们一同住在长沙未完工的校舍附近,张佳乐风风火火地撞进张新杰房间里,挥舞着手里的电报说新杰你知道吗——张新杰说不知道。
  “呸呸呸你这坏习惯多像叶修啊,记得表演给他看!”张佳乐把纸张拍在桌子上,“他个龟儿子悖时砍脑壳的,当自己世外隐居去了啊!”
  正月里,张新杰瞪着门上红通通的福字,低头再看了一遍电报,平平静静地点个头,说:“还好,看样子他还是健全的。”
  “噗……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因爱生恨么?”
  不是。
  挺庆幸的。
  叶修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是在日伪政权下的满洲国受了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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