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让周泽楷适应不来的只有一点——在与叶修分别之前,他只见过一次年长的自己,后来又见了一次年轻的自己,甚至这两次完全可以合并为一面。但自从他开始尾随叶修,碰见各个年龄段的自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家常便饭。
可周泽楷并不擅长与自己交流,他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又不像第一次遇见另一个自己时搞不清状况而有话要问。他——无论哪个年纪的——都只会对自己点个头当招呼,有时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不肯浪费一丝时间在自己身上,只让叶修的身影霸占住视网膜的中央。
周泽楷想是叶修的话,场面肯定不会像自己这么尴尬。几个叶修聚在一起时一定会讨论起来,一起偷偷看着自己回想一下曾经,甚至还会彼此埋汰打趣。
他还经常会去美杜莎簇射瀑布,让敞着门的一枪穿云停在这宇宙最美的风景之一前,自己坐在门口,可以一看就看上很久。塔迪斯门口的位置如果是一个人坐的话,还是挺舒适安逸的,周泽楷却偏偏缩到一侧,让自己的肩膀胳膊都紧紧贴着门口,让另一边空着。有时坐太久起身的时候,身上都会留下明显的门框印子。
经常性的,他会尝试着喊一句爱人的名字,把声音装进邮件盒里,然后对着时间风暴的入口放飞。那个泛着莹白柔光的小盒子一头扎进美杜莎瀑布里,瞬间就会被撕碎。
寄不到的,周泽楷清楚得很,可还是乐此不疲。
再剩下的时间,就是地球了。是的,周泽楷还是会回地球的,但都避开了叶修可能会出没的地方。偶尔会给他那些在荣耀里的朋友发发消息,联络一下感情。这些人都知道他和叶修的情况,非常乐意告诉他叶修的近况。
当然,肩负这个重任最多的人自然是苏沐橙和黄少天。
苏沐橙和叶修关系有多亲近自不用多说,往地球上跑得不知道有多勤快;黄少天有喻文州和魏琛这层关系,在周泽楷离开之后,自然而然地接任了他的工作,成为了荣耀的黄顾问——当然黄少天总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一直在努力捞个部长当当。而他们两人又都是周泽楷的同胞、同僚,在嘉利弗雷,在接任务的时候,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两个时间领主几乎成为了他们隔着遥远距离,了解对方近况的唯一渠道。
“……你们真的不需要我们帮你们递个信,传个录像吗?”到后来苏沐橙都忍不住叹气,“我不是不耐烦了,只是,这样的空子应该还是可以钻的吧?”
周泽楷只能笑着对她摇头——假如没有他四百四十四岁时参加的那次会议,假如他没有听八千岁的苏沐橙说过那漫长的时间里他们连封信都不敢让她转交,这个空子是可以钻的,甚至他们还能通过终端聊聊天,那该有多好。
可纵使周泽楷再全心全意地希望它成真,它终究只能是个假如。
他还是会时不时地进入那个梦境。
宇宙无边无际,包罗万象,永远也不可能数清究竟有几颗星星。但在周泽楷的梦里,这实际上完全可以用热闹去形容的宇宙,却满是寂寥。周泽楷知道这是自己的主观情绪,那些星星再遥远,却依旧是存在的。可对于他而言,除了那个沙漏和他的盒子,这个梦里他再不会拥有别的东西了。
他抱着他的方盒子,背靠着那个早就漏完了的沙漏枯坐——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保持着坐姿的,明明身下一片空白什么依凭都没有,所有石板都消失了,一块都没有剩下。可这是他的梦,怎么能去和一个梦境探讨科学呢?
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心境的原因,那总是叽叽喳喳说着话的盒子也沉默了起来。这让他每次进入这个梦境,都仿佛是一个乏味的默片,主演的他和盒子以及沙漏,不仅没有一句台词,连动都不会动一下,他还总是闭着眼睛,连一个眼神都给不了。
可突然有一天,在周泽楷以为又要这样在一片死寂中度过又一个夜晚时,他的盒子久违地开口了。
“我们都这样过了多少年了?”盒子在他的怀里拱了拱。
周泽楷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于是盒子继续说了下去:“时间太难感知了,有的时候我觉得已经过了五千年了,结果一看——嘿,才过了五分钟嘛!不过也是因为对于我来说时间长短没什么意义吧?平时总是这个时间跑到那个时间的……其实我对时间和距离最没有概念了,你让我说从这里到那——里有多远,我是说不出来的。要不是有坐标,你绝对不会知道我能把你带到哪里去。嗯,其实我们都是路痴,否则要坐标干嘛?我对象也是,它比我还路痴,有坐标都能跳到其他地……”
周泽楷终于打断了它的絮絮叨叨:“三千年。”
“啊,才三千年啊。”盒子的声音瞬间低落了下去,“怎么这么慢……”
周泽楷在它顶上摸了摸。
“你什么时候能进议会庭啊……进了议会庭应该就快了吧?”
周泽楷想了想评级标准,道:“下个任务做完吧。”
“诶做完下个任务就能进议会庭吗?那太好了,进了议会庭你就能监控裂缝,说不定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你就不用老翻书了——那本《赛博人的夕阳》你都看了多少遍了!”
“是日落。”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盒子提高音量抗议了一下,下一句话声音又降了回去,甚至还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你说……透过裂缝,我们能不能看到他们啊……哪怕不能直接看到身影,能够给我点我对象在那里的征兆也好啊!”
周泽楷闭上了眼睛:“……或许吧。”
可周泽楷没有想过,还未等他进入议会庭,他就真的触摸到了叶修存在的痕迹,近得他都几乎以为下一刻就能抱住对方——
那是在任务的战场上。
这次任务其实并不算多难,毕竟他还带着两个刚入伍没十年的孩子。幼年的时间领主总是跳脱得紧,他们刚能自己驾驶塔迪斯没多久,大脑又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不得不说当年的周泽楷是很罕见的个例。但再容易的任务,有两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的时候,也是容易出岔子的,这就是新兵总要由将军带着的原因。
而这次任务,这个执行完毕就能让周泽楷进入议会庭的任务,就出了这种岔子。在四面八方敌人的子弹到达之前,周泽楷启动了这两个冒进孩子的紧急安全协议,将他们送了回去。就在他也打算传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终端被一颗子弹打碎了,而一枪穿云又因为在支撑防护罩,没法响应钥匙的召唤过来接他,那两个新兵的塔迪斯也同样不能移动。
他站在枪林弹雨的中央,没有任何掩体,只有两把枪和一只音速起子。就是想故技重施给自己来一枪,都没有了重生的时间。
那一刹那,周泽楷的大脑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也不可能死在这里。他的未来——至少是八千岁之前的未来——都绝无生命危险,那个至关重要的会议与叶修相关,他比谁都知道与时空定点相联系的人或事是有多么不可更改。
他怎么会死在这?
看着那颗飞得最快的子弹旋转着向自己的眉心扑来,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是有过被子弹射入大脑的经历的,可他没有重温那种感觉。在意识到事情有变的瞬间,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入眼的是不可置信的一幕——
以他为中心,好像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在向四周扩散,那些数不尽的子弹在被触及到之后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而那肉眼无法辨别的事物在吞噬掉所有的子弹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还在向外扩张着自己的版图,一下就涌到了那些包围着对他开枪的桑塔人之中。
那些桑塔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就没了踪迹,一时间周泽楷只听得到枪支落地的声音。
——就像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般。
一时间,战场寂静得如同坟场一般。
“……”
他张开了嘴唇,动了两下,有两个字呼之欲出,可他竟没能发出声音。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可以称得上是慌张地四处张望,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于是他放弃了开口,跌跌撞撞地在战场上游荡,边走边转着圈,生怕在自己视线的死角里遗漏掉什么。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去寻找,周围的一切都是死的,他在一幅就只有黑色与白色的画中穿行,不会有人再给它添上哪怕一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杆枪绊倒在地,双手手掌在石子地上重重磨过,疼痛感让他在瞬间叫出了声。
他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将那两个酝酿已久的字吐出来。
“叶修……”
他几乎是祈求一般地开口问道——
“是你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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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无法触及,在时间风暴中心的他,依旧守护着你。
第八十九章
进入议会庭之后,周泽楷真的又陆陆续续零星地得到了一些叶修的消息。
他的爱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自从能够在议会庭里监控所有历史事件的动态之后,周泽楷便发现不用刻意去询问,叶修的消息就能传入他的耳中——虽然大多数时候不是那么清晰明了,但他能非常肯定地辨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