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从袖中取出诏书来,就着月色,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已听人念过一遍,此时再看,却是更为深刻的心思。
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看似圆滑的笔锋,比上回在御案上见到时,更多了几分外泄的锋芒,踌躇满志。想必,她心中计划之事,多半已有起色。
她能得偿所愿,这很好。
暮笙弯起唇角来笑了笑,目光温情,为她高兴,也仿佛看到她曾话语描摹的太平盛世。适才那抹淡淡的怅然却不知怎么包裹了她整颗心,密不透风,让她眼眶濡湿。
隔日一早,送走这行宣旨的官员,暮笙便独自跨上快马,往海边跑去,直到下午,方回府。回来时一身泥泞,还有咸腥的海风气息。
府上诸人都让府君大人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
暮笙却管不得他们,沐浴盥洗,换了身便服,便去赴宴了。
☆、第五十五章
荷园位处西子河畔,每至夏日风起,一眼望去,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风徐来,又有荷香扑鼻,如美酒醉人。每每使游人流连忘返。
此时已过了赏荷佳季,湖面上只剩了满池枯枝烂叶,看上去颇有些潦倒之象。
刘家家主刘惠民行至窗前,朝外面看了一眼,便满腹牢骚:“怎么选了这么个地儿?四下漏风不说,连花都开败了,扫兴得很!”
听他这般说,赵家家主赵成自顾闭目,黄家家主黄永济但笑不语,都不理会。刘惠民神色一凛,满面愠怒,倒是林家家主林潭深以为然,连连颔首:“正是正是。”
闻此言,刘惠民不觉容色稍霁,正要再附和几句,便听得林潭又笑眯眯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刘兄纵然委屈也只能忍一忍了。”
宴饮之所是他们四家一起商定的,此处枯败是枯败了些,可他们此番也不是来向府君展现财力雄厚、富贵荣华的,倒是想求得府君怜悯,能稍稍庇护一二。
这些计量,刘惠民自是知道,只是他这人素来便好个面子,爱讲排场,心里怎么想不知,口上必是要争个先的。
“胳膊来拧得过大腿去?来的可是圣上委派的大人,我看,府君未必肯援手。”刘惠民愤然道。
林潭泰然自若:“圣上委派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
刘惠民嗤笑:“她算什么地头蛇……”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成忽然睁开眼,冷冷打断道:“她不是,我们是。废话少说,来都来了,便按商定好的来办。”顿了顿,他咬出几个字来:“莫要节外生枝。”
这警告分明就是冲着他去的。刘惠民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林潭见此,笑了笑,执一把象牙折扇悠然地摇。
不论四府平日里如何争利,当前关头却是站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成见刘惠民不乱嚷嚷了,便转过头去,望向黄永济道:“黄兄。”
黄永济正与七子黄况低声说话,听得这一声,转头过去,正看到赵成炯然有神的目光,他温雅一笑,微微颔首。
赵成与黄永济打交道最久,早已知晓他的为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满腹诡计。现下见他如常平稳的笑容,赵成微微心定,思量起别的事儿来。
京中传来的消息并不多,但正因不多,更显得事态严峻!可惜郡守到任不久,还摸不清性情。能肯定的是郡守出自政事堂,必是天子近臣,要拉拢定是不易,然则,他也探明,这位郡守大人父母不在,六亲死绝,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比起为家人所掣肘不敢变更立场的官员而言,她便容易拉拢的多,财帛动人心,盐商最不缺的便是金银之物!
天色渐暗,答应赴宴的郡守始终不见人影。
刘惠民坐不住,焦躁地站起来踱了两圈,又伸着脖子望了望门外,无丝毫动静。京师那边已显出指望不上的迹象了,眼下除了两州盐政,薄暮笙这掌一郡军政的郡守便至关重要了。
“该不是唬我们的吧?”刘惠民咕哝了一声。
余下三人皆神态沉重,故意哄骗是不可能的,若是郡守爽约,只可能是临时变更主意,倘若如此,那麻烦便大了。
黄永济与黄况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晦暗。
这时,却听得外面有一道清婉的女声,穿门而入。
“四位家主设宴,某岂能不至?”
这一句寥寥数字,听在众人耳中不啻为天籁之音。一群人顿时心情略松,不过瞬息便皆恢复了往日在人前的形象。
赵成为首,几人一同起身相迎。
暮笙带着一名下属一身松快地踱步进来,见了人便拱手告罪:“实在抱歉得很,一早起来便听闻有刁民违令出海,本官不得不亲去查看了一番,这才迟了,还望几位原谅则个。”
值此关头,谁还为她迟来计较?刘惠民笑道:“府君能来,便是我等荣幸,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这等见外话?”
“正是如此,府君勤政,事事亲力亲为,实乃我临安黎庶之幸,还请快快入席,吾等代临安百姓敬府君一杯。”赵成不失时机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暮笙也不推却,笑吟吟地带着薄林入席。昨日天使宣的乃是密诏,故而人皆不知,而她有了这道告知官营之事势在必行,命她全力配合老殿下与崔云姬的密诏,便知该如何行事。
见她行止镇定,刘惠民顿时就觉得定了心。他们能得到的消息,郡守或多或少也能听闻一点风声,但她非但来了,还是这般从容不迫,可见有商量的余地。
刘惠民看了林潭一眼,林潭已入座,见他看过来,挑了下眉。
赵成如方才所言,举杯相敬。
暮笙笑道:“本官酒量不行,一杯黄汤下去便不知东西了。就让他代饮吧。”说罢,便抬手示意薄林。
赵成与黄永济不动声色,依言朝薄林举杯。刘惠民倒有些不忿,奈何倘若真把府君灌醉了,接下去的话便不好说了。林潭则是若有所思,继而微含笑意,格外又敬了薄林本人一杯。
这四人,倒是各不相同。
酒过三巡,黄永济便介绍起身旁的儿子来:“这是小犬黄况,侥幸中了个举人,才蒙胡老先生赐字奉直。”
黄况立即随父亲的话见礼道:“奉直见过府君。”他们早前便见过一回,此下黄况却摆出初次拜见的模样来,“早该拜见府君,只是听闻本郡事务不断,府君贤明,仁心爱民,故不敢轻易上门搅扰。”
暮笙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番,先前那回见得匆忙,第一印象便是一个年少有成的才子,眼下看来,可不尽于此,在心中思忖了片刻他家的情形,再一想黄永济今次携子同来的含义,暮笙显出一丝亲近来:“奉直是闻名浙州的才子,他日必成大器,有空不妨来府上坐坐,我虽不是科举出身,总算也拜读过不少进士文章。”
黄永济忙道:“能得府君指点,实是小犬之幸。”
这四府中,赵成出身码头苦工,后落草,积累大批家财后,涉盐事,洗白身家,早年吃苦最多,经历最多,人自也谨慎。林潭是祖上传下了点东西,原做的布商,衣暖饭足,小富之家,后不知让他搭上了那条路子,贩起盐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盐商。至于黄永济与刘惠民则都是家学渊源,两家的父亲那辈便是盐商,不同的是刘家暴富后便不伦不类地学起世族的体统来,刘惠民以嫡长继承家业,黄永济则是斗败前头的几位哥哥,又将父亲从家主的位置上赶了下去。
临安城中的豪门望族,暮笙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同黄永济叙过话,便听得赵成歉然道:“本想着荷园临湖,满池碧莲芬芳扑鼻,如此清雅之地,临之便可心旷神怡,也好让纵日案牍的府君解解乏,不想,竟忘了夏日已过,只剩了满池枯败,是我没想周全。”
暮笙很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夏日有夏日的潋滟风光,秋日也有秋日飒爽气势。”
刘惠民闻言忙接了句:“正是,何况,来年仍有春夏,不过一时蛰伏,总有盛况如昔之日。”
林潭忍不住皱眉,去看府君,果然府君亦是神情凝滞。
他们本不想这么快便露出锋芒,奈何刘惠民已经急不可耐地在话语中带出来了,再遮掩也遮掩不住。林潭心下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便要看着赵成眼色行事。
赵成是他们之中资历最长者,赵家在盐道也比其他三家更举重若轻,此番自然由他执牛耳。
想缓缓道来是不成了。赵成也没自乱阵脚,开门见山道:“此番请府君,不止感谢府君对临安百姓厚爱,还有我等骤遇困境,恳请府君怜悯,施以援手。”
说出来了。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暮笙。
暮笙讶然道:“赵家主何出此言?四位家大业大,子孙兴旺,哪怕偶有困境,也总能遇难成祥,何至于向本官求助?”
她不接茬。
刘惠民一拧眉头,正欲再言,便被林潭在底下扯了下衣袖,不满的转头,就看到这位叔叔辈的家主,眼中明明白白写着“闭嘴”二字。
“家大业大四字实在当不起,我等也只薄有家产,衣食无忧罢了。”黄永济叹道,“府君事务繁忙,有所不知,京中有传言,要将官营之事落实了。这事,先帝时就闹过一回,最后不了了之,先帝也未曾重提,可见不是什么好事。今上承嗣先帝血脉,自以先帝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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