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势怎么样?”闵茹盯着反光镜里的安逸尘问道,窄窄的镜面,映出那专心致致照顾周霆琛伤口的人。那人恍若未闻,眼里心里只有周霆琛。闵茹有一瞬的失神:幸得自己在后围扔出炸药后,不放心他们又跑到正门自作主张的接应,否则...今天他们都会死了吧...后视镜中突然有一点鲜红漫延开来,迅速洇成一片。被这刺眼灼回神,才发现安逸尘已是遍体鳞伤,稍稍一动便有血渗透衣衫,于是焦急道:“你这样怎么行!我先送你去医院,周霆琛我带回去救治。”安逸尘只是爱怜的凝视那人,须臾才缓缓摇了摇头:“我要看着他好起来。”未等闵茹接话,半昏迷的周霆琛突然睁开了眼睛,卖力的启开了嘴。安逸尘忽然感动的泪如雨下,抚住他脸庞,拇指反复摩挲起他的脸:“我不准你出事。”周霆琛像是没听到,说了句一模一样的话,因而旁人听起来有点滑稽:“我不准你出事。”
车绕到医院,安逸尘坚持留闵茹保护周霆琛,自己联系就医。闵茹没反对,载着周霆琛回到安逸尘家中,将他拖至床上安好,拉过他的手腕把脉。周霆琛没过多外伤,要紧的是他莫名复发的毒瘾,而且此次状况明显强于任何一次。她认定自己配的戒毒|药方不会有副作用。正这么想着,她指腹下那人的脉搏突突直跳,信息通过这细微的震动传到她脑子里。果真,如她猜测的一般。略一失神,她很快去配制缓解疼痛的药。待服下药,周霆琛气息逐渐平稳,歪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虽此刻如幼儿般孱弱,然而这身躯也同时承载了他的镇定宁静——是他明澈的眼透出的。他开口,声音清泠的让人不自觉猛抽一下心:“请告诉我,我怎么了。”闵茹慌乱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道:“你在戒烟期间服食了大量鸦片。”轻轻的一句话,如棉似絮,飘飘荡荡缠进他的心,竟将之缠得再无法跳动。见他不答话,闵茹问道:“你怎么会...有人陷害?”这话却是点醒了周霆琛,那周鸣昌生日夜晚和随后他搜肠刮肚的情形无比清晰的浮上了脑海。他忽然一下噗哧笑了出来,这一笑便用尽了全身力气,像是刻意折磨自己似的。笑完后他如死人般坍倒在床上,脸上苍凉的虚浮着笑容,明明毫无生气的眼,却突然迸发出似垂死之人凄厉的火花。那簇诡异的光像把凌厉的刀子,将所有看过的人都剜下一块肉来。这么静默了许久,周霆琛忽然开口:“我当然会如此。我的亲生父亲都让我去死了,我还能有救么。”闵茹一惊,看着男子毫无血色的面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比起来还算幸运的...这时周霆琛又开口,他已无力掩饰,于是声音抖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闵小姐,你同我说实话。我还...我会怎么样。我要实话,我身体怎样,自己清楚。”闵茹忽然跌退一步,畏畏颤颤不舍得答话。在周霆琛又一次有力无气的逼问下,她忽然垮下所有防线,腿一软,连忙扶住桌缘。她抬手抹了抹酸涩的眼眶,突然背过身,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氧气灌入她的大脑,使得她有一瞬间清明的勇气:“周先生,你的毒瘾是戒不掉的了。而且,你之前服食鸦片过重,后来戒的猛,又再服食了大量鸦片...你的身子已经被折磨的空了...就是说,你最多,活不过三个月。”像是已经猜到结局,周霆琛没有太多反应,将视线放空在天花板上,继续歪着头躺着。过了会儿他无比清醒的说道:“不要告诉他。一定不要。”闵茹猛然抬眼看他。他继续道:“闵小姐,麻烦你帮我收下东西,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不要告诉他真正原因。”
☆、秋蝉瑟寒3
无波枉陼若堪凭,白露青苹更可陵。 过尽秋风独不见,此时肠断柳吴兴。——白露
进了车,闵茹问他:“你打算去哪?”周霆琛闻言一怔。是啊,他只想着离开,却没想到要去哪...那去哪呢?他有哪儿可以去呢?回周公馆?回到那个只恨自己死的不够快不够决绝的地方?他一眨眼,偏正了靠在车窗上的头,神志就在这微小的动作中回复清明。然而就像自己给自己宣判死刑,他声音还是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去沈宅。”末了,他画蛇添足的添了一句:“你不要说。”闵茹听了,心像被攥住一样,一直疼到骨髓里。
沈之沛虽权势显赫,但也只置了两处宅子,一处被辟为办公场所,另一处才算严格意义上的私宅。而耽于事务的他几乎整日整夜泡在将军府,另一处只承接晚觉,等同虚设,所以人皆以“将军府”、“沈宅”来区别。
这是个半欧式别墅,位于上海林茂区的街市,此处原本如名一样,满地皆是如云的大片的绿色吞吐而起。沈之沛当初相中这块地就是因为幽谧的风景,不想房子刚建好,周围便被外国势力强行拓成商业街,白日喧扰夜间聒噪,哪得半日清闲,他便开始不爱回家,周霆琛还不止一次的嘲笑过他。又过了一年,他的妻子萝弋因病去世。周霆琛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不知为什么,他见他的时候沈之沛浑身沐雨。他看见狰狞的水痕蜿蜒在他脸上、身上,将他割成一道一道,而那水幕之下的脸,是怎样的破碎,反倒看不真切了。周霆琛不禁想,是不是这样,就没人看出他曾经哭过,至少,许多许多人。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以后,沈之沛归家时间便越来越少。
周霆琛也因各种原因来过此处几次,又兼他威名赫赫,宅中无人不识他,乍见他来,皆慌忙向他行礼。以折成直角的恭敬姿势保持了许久,听不得答复,管家老许不禁提了眼悄悄看他。这一看却看坏了,他吓的抖了一抖,闵茹赶紧开口道:“先生,请立刻安排周先生休息,另外请帮我联系沈将军。”老许点了点头,却首先给沈之沛打电话。闵茹只道周霆琛于炸鸦片的行动中受伤,搬到他家中修养。沈之沛听得出来话外有话,没有多问,反而让她把电话移交给老许,让他依言照做并火速联系医生。在周霆琛基本安定后她开车离开,拐到医院时,她无意识的停下就要上楼。周霆琛的死境命运一直如阴霾拂身,缠的她透不过气来,走了几步突然被着陆的真实感惊醒:自己在做什么!现在见他不就等于告诉他周霆琛有事!那他怎么会留在医院继续接受治疗!想到这里,闵茹跌跌撞撞的跑回了车内,猛地甩上门扭开发动机,车抖动起来,像是她跳动如鼓的心,然后“呼啦”一下,她被不知名的大手死死扼在靠背上。车子立刻疾驰而去。
这晚沈之沛不同于往常,才七点便回了家,饶是如此,医生也已经离开了。但就算还在,他也听不到最致命的一点——周霆琛再三嘱咐他不要将他的身体状况透露出去。他敲周霆琛的房门时,周霆琛经过一整天的折腾身心疲惫至极,早沉沉昏睡而去。沈之沛又敲了几下仍听不见他答应,刹那间无尽恐惧滚滚涌上脑海,忽然惊恐的扭门而进,见那人正和着被子安静的躺着,覆在胸口上的蚕丝被随着他的呼吸悠悠默默的起伏,似微风中的湖面波动,也将一片惬意宁和荡入他心田。他不由自主的展颜而笑,转身小心翼翼的关上门,然后蹑着脚步,轻柔的坐到了他身边。
被褥上绣得的是鹅黄的花鸟样式,交织团簇的华丽精致,有大把大把的蚕丝填充其中。尽管沈之沛将动作放的很轻,身子触到被胎的一霎那还是让它迅速陷了下去了。席梦思轻轻叫了一声,却让周霆琛有了点模糊的意识,他皱了皱眉,翻了身子转到另一边睡。沈之沛一愣,旋即扬起了嘴角,又绕到另一边继续看着他。淡金与奶白水乳交融,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大约是睡久的缘故,他脸上泛出两抹红晕。他的眉很快因为再度陷入香甜的梦而舒展开来,因侧身的缘故,他压住了一半脸,嘴唇被迫微微翘起,沈之沛怕再坐下吵到他,便一直立于床前静静的看着他,这么看着,倒觉得他像嘟囔着嘴,又见他垂着细密的眼睫,憨态可掬,宛若一只冬眠的小兽,满足的窝在自己的洞穴中再不管外界纷扰。他一时被这毫无防备的模样迷了眼,竟不由自主的伸手抚向他的脸,似想看看那粉嫩是什么做的。触到他面颊的一霎那,暖暖的温度顺着指腹传上了心头,他不禁竖指在那芬芳上打起圈来,一匝一匝,正起劲,忽的被他拽住。这温柔的触碰透过现实糅合进了他的梦中,他确定了有他的庇护,更安心了几分。沉醉在酣甜的梦与爱情的羞涩中,他的脸不知不觉晕的更粉,像是府邸桃花曾经的光景,使人光看着都能感到他的幸福。他握紧沈之沛的手,像梦里那样将它按至自己脸颊。触碰的霎那他整个人都前所未有的柔和开来,他无意识的喃喃起来:“多好,你还在我身边,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安逸尘。”
房中空气霎那间冷至冰点,周霆琛却没意识,等了会,听不得回复,他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敲碎着一室的浮冰,“安逸尘,你为什么不说话?那我就当我可以拥有你一辈子,好不好...”说到后来,他声音愈来愈轻,表情也越发难看起来。忽然一串晶莹从他眼尖滚出,迅速滑落至沈之沛的手背,砸出清凉的一片。似被这坠落刺痛,他倏地抽回了手,慌乱转身掩饰起自己的失态。周霆琛在这幻想的得到又失去中猛地惊醒,他立刻睁眼,戒备的盯着前面人的背影,反应之快似是从未睡着。判断出是沈之沛,他又没精打采起来,闭眼躺了会,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好像要将所有烦忧一并吐光。沈之沛听他幽幽叹气,怜意又起,抚着他的头柔声安慰道:“怎么了?”闻言,周霆琛眨了眨眼睛,苦涩的笑了笑,道:“将军,我一辈子逃不开鸦片的束缚了。”在沈之沛的震惊下,周霆琛不去看他,把视线模糊在空中,尽量平铺直叙,到底还有些梗咽:“我之前告诉过您,有人用很好的方子帮我治鸦片。的确,疗效很好,我也以为我就要戒毒成功了。如果这期间没有误食鸦片的话。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