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史密斯都对中国美食有着浓厚的兴趣,今日宴席又由西蒙全面负责,将重点放于尝鲜,二人自然是更感新奇。酒过三巡,彼此一步一盘算的态度也渐渐放松下来。森下趁着兴头起身向史密斯敬酒,将日英合作的具体细节,如何通过经济权控制上海进而得到上海,以及最终向全中国投放鸦片等娓娓道出。
因宋智达与史密斯之前再三强调抓紧利益分配一事不松口,罗伯特便对森下提出的所有涉及到利益之事犹为关注。听他讲到鸦片收入日英仍旧三七分,好心情登时散去了大半,皱眉道:“英国在此事上几乎揽着国际全部责任,付出的多必然要得到更多,况且你们也只是提供一个推销途径,拿三分于理不合吧。”森下龙一一愣,但好在日方之前就明确强调重点在领土,而非一时分益,便没太多争执,同意变为二八分,罗伯特心中稍稍缓和,便问森下事成时候上海怎么划分。森下凛然,唤侍从拿过地图,用笔头从上海版图的底部滑了一道圆弧过去,换手指着那块不足五分之一的领土严肃道:“交口这块最富裕的土地,归贵国,先生决定怎样?”不及史密斯答话,宋智达却拍案猛地弹了起来,眼中燃着的雄雄火焰似要溅到他身上来:“您也太会打算盘了,当我们罗伯特先生好糊弄?鸦片收益不过是蝇头之利,我们英国岂会在乎这些。真是生钱的是上海这片土地!敢问森下先生,按您的计划三年之内占领上海,您还会用鸦片生意压榨您的新国民吗?那到时候我们得到什么?您坐拥上海几乎全部土地,而我们为了这微末一隅继续顶着国际轮番,最高外交官天天赔笑道歉满世界乱跑。所以您好意思说这是‘合作’?”森下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挑拨,递了个颜色给万昱,自己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纸巾擦拭金属勺。万昱会意,起身冷冷道:“先生对英国的考虑真当是无微不至啊,我差点就要相信了。不过,您先剥了您这张中国人的皮再说。”这时西蒙也在旁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宋先生似乎之前就对贵邦有所偏见了。”“嗳嗳,”罗伯特心下虽郁结,但还是出言维护自己的爱徒,“宋先生早已入了英国籍。他对英国的忠心,不必怀疑。”
万昱冷冷瞪了宋智达一眼便作罢,西蒙却又鼓鼓囊囊的小声絮叨着什么,宋智达立刻火炭般与他吵了起来,紧接着万昱也加入,一时间火药味呛得几乎可以熏死人。罗伯特心中烦恼,却又不好意思打断。史密斯、森下龙一静静地吃着美食,如看戏般冷眼瞧着。很快宋智达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森下清了清嗓子,像是好心帮他解个围。
他看向罗伯特,郑重道:“首先我要强调,关于国际舆论,不单是英方更有日方在担着。所以刚才那位...朋友所言太过偏激,希望不要影响到睿智的罗伯特先生...”宋智达却又不依不饶,立马回击,不过语言却明显经过组织:“我不懂您什么意思。您说贵邦也会负起国际诘难,您尊敬自己的国家,想把它抬到一个能入列国眼中的位置没有错,可贵邦的地位不是您想抬就抬就会变高的,贵邦的势力地位就摆在那里,一个小小岛国,一个地震说不定就举国覆灭,总是扬言要占领中国,可中国一个省的人一人一脚就能踩死贵国的全部国民。这样的国家,您谁会把他当回事?也只有贵国国民被天皇洗脑的自卖自夸,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叫嚣,真是笑话!”
日本人对天皇有着绝对的敬仰,丝毫不能忍受有人对天皇不敬。森下本知道他是故意,可是他句句挑战他底线让他再无耐力忍受下去。“哗”的一身,一抹寒光闪过,森下龙一一怒之下竟拔出武|士|刀架在宋智达脖子上。灯光打在刀锋上泛出凌厉的银白,顺着刀刃一脉流过,刺入了每个人的眼。刀锋贴在他裸|露的脖子上,隐隐已经割破了一层皮。宋智达却毫无畏惧,高傲地直视他:“干脆您说,是日本强大还是英国强大?”森下不语,超过极致的愤怒让他再无法说出违心的回答,虽然他明知道应该怎么做。见他拉风箱似得睁大鼻孔喘气,胸膛起伏的似乎随时要爆裂开来,知道他是在强忍着怒气。宋智达见势火上浇油,仍不顾性命地继续逼问,吼声如森下涨红的脸一样炽烈,使得森下不能再回避:“是日本强大,还是英国强大,说!说!”话未吼完,森下握着刀的手阴冷一转,刺耳的血肉分离之声一下子打破僵局。一片热血扬出悲壮的弧度高高抛了出去,跨过大半包间,依次淋过每个震惊着的人。果真太过决绝的音调只有用断裂才能收尾。森下狠狠抽出刀后,宋智达的头颅失去了平衡,顺着光滑的横截面向后歪去,吊在还连着的后半边颈脖上,锦匣半启似的张开赤|裸的血肉和被割断的管道一类器官,鲜红红触目惊心的一片,间或有血从肉的纹路中渗出,盈在肉的纹路上,远远看上去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在座的无不抚了一下自己脖子,发现完好,居然都生出了几分庆幸。在这番变故冲击下,罗伯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那人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接触到的滚烫的触觉一下灼醒了他对那得意弟子的回忆,多么阳光,热情,活力的一个人,刚才还眉飞色舞的指点江山睥睨苍遒,此刻居然化成这样一副血肉模糊状,死在他的面前。他猛地瞪向那个罪魁祸首,硕大的眼球若不是暴出的血管连着,下一秒就要蹦了出来。他边歇斯底里的呐喊出来,一只手契合着他吐词的节奏扣击在桌上,随着语调越来越重越来越急,要将木板扣穿,罗伯特整个人都有时时刻刻扑过去将他噬碎的趋势,他腾出另一只手疯狂的指向森下龙一,对身边侍卫喊道:“把他给我杀啰!”一时间所有人被这不是常人的嘶吼声震醒过来,立马举枪相对,双方行动一致的将场面冰固僵到极点,唯有气血的热度伴着血腥味在此间丝丝流淌。
这时闵茹终于扭过了头,悄声顺着墙壁的凸处一个一个缓冲跳了下去。她携着之前杀死日本守卫后夺过的两把枪,悄然奔向五里桥旁的一座碉楼,跑上四楼找到埋伏已久的周霆琛。借着冷冷月光他们目光交汇了一下,便已知结果。闵茹一边递给他枪一边与他同样的伏在楼板上,将从森下手下衣服上撕下的碎片随手扔在一边。
窗外夜色迷离,偶尔闪过的几个星转瞬及逝,月亮像是被什么啃过一样,一个狠辣的牙印后怯弱弱的只余一小半身子,随着夜色的推移,那月亮被逼得越发单薄了,像是逐渐逐渐被啃噬尽了一样。安逸尘注意到女子的异常,小心翼翼的问她怎么了。似被男子突然间唤回了魂魄,她一直梆着的身子猛地一阵哆嗦。她缓缓转过头,凄切的看着安逸尘,一字一顿颤抖着道:“宋智达死了。他没有按照我们的计划。他是故意的。”安逸尘闻言也是一惊,突然余光中瞄到外面有车灯闪过,他提醒闵茹,二人均立马锁住心神。
☆、玉簟沁凉4
待车驶到可在他们攻击范围内,二人以极其优越的目力对罗伯特之外的地方猛射一通,连番霹雳的子弹一瞬间将车逼得停下,很快车内保镖发现刺客来源,竭力保护着罗伯特硬是是九死一生冲出了这片火海。枪林弹雨后车内人惊魂未定,怕还有埋伏,转入一道巷子后赶紧下车就地躲避,由最后一个保镖继续开着这车转移视线。罗伯特搂着史密斯进了一间民居求宿,直到第二天,商州使馆派人护送二人回去。
终于安全后,罗伯特震怒之下派人彻查此事,在枪手埋伏的碉楼处找到一块衣角碎片并几个蛋壳。经验证,子弹型号是森下手下同一配备的那种,衣服碎片也与那晚他手下的穿着吻合。宋智达那满是鲜血的熟悉面孔并着昨晚的耻辱经历一瞬间涌上了脑袋,他猛地一手拂下桌上所有东西,玻璃瓷器砸到地面发出玉碎般刺耳的声响,西蒙闻见动静赶紧跑来,跪在地上拉住罗伯特的双手急切道:“此事不一定是森下先生做的。你想,他如果将你杀害,那英方决定不肯与日本合作了呀!他没有动机呀!”罗伯特一掌捆在他脸上,把他扇倒在玻璃碎渣上,吼道:“他都可以当着我的面把我的亲信杀了,还怕暗中杀我?”这时史密斯坐在一旁悠悠道:“森下若杀了罗伯特先生,那大约就是‘罗伯特抱病身亡,爱德华(西蒙)临危受任,推动日英友好’吧?”史密斯的话点醒了愤怒的罗伯特,西蒙自知大限将至,惊恐的望着发抖着就要发作的他,连背上碎片刺入肉中的痛都忘了。罗伯特猛地一指袭来,像昨日指向森下那样给西蒙判了死刑书。他如野兽般狰狞着愈加发狂的嘶喊,似要把森下给他施加的侮辱全书发泄在那个瑟瑟发抖的人身上:“杀了他!杀了他!快!”
护卫拖走绝望着喊冤的西蒙,拖过的地方留着数道鲜红的狰狞的血迹,一如此刻滚在罗伯特脑中的怒火。反应过是史密斯的功劳后,他忙起身向他道谢。史密斯却淡淡的起身,并不理睬,垂着眼睫道:“我要走了。”听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宋智达却一瞬间忘了刚才所有烦恼,脑中眼中只余他静默单薄的身影。他一把抓住他,手指抚过他脸上残余的若有若无的血痕,柔声道:“都怪我不好,让你被我拖累犯了这么大的险,你这么洁净,从来不曾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你先离开一阵也好,森下龙一还指不定又要对我做什么。等这次风波终了,我再派人接你来。不,我要向上申请,把你调到我身边来。”他又情不自禁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语气更加温柔,“我再也忍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了。”与他的真情表白相对,史密斯却依旧冷冷站着,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等罗伯特说完了后一下抽出手,仍旧不看他,声音清泠不似凡间所有:“我不会再来了。约翰,你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专注于艺术的你了。你为了名利,抛开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踏身于虚与委蛇的官场之间,又因艺术出身处处畏首畏尾,懦弱的连身边人都保不住,却又急于想证明自己的热血,只能发狠报复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这个人,魄力不足头脑欠缺,而唯一擅长的音乐也随着你日渐堕落的灵魂而猥琐无比。如今的你,真是处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