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肩的利落短发,如鹰隼般犀利的双眸,与当年那个在月下与他吻别的女子变化极大。
薇薇安见到他很是喜出望外,拉着他到咖啡馆小坐闲聊,明台这时方知晓,纳粹知道日军在上海的工作并不顺利后,就把她派到这儿来了。
薇薇安看起来有些阴沉,但却强颜欢笑地和他聊着天。可惜两人道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聊着聊着便觉索然无味。
最后,甚至因战争一事产生分歧,不欢而散。
夜里,明台躺在床上,想着这几日的事情,越想越烦躁。他转身,见明诚在看书,就趁他不注意一把拎起了他的领子,“阿诚哥,你要是不跟我直说现在状况到底怎样了,我明天可直接闯进特高课了啊!”
明诚横眉立目的样子和明楼还有那么几分相像,“你敢!”
“那你就告诉我呗?”眼看硬的不行,明台软了态度,蹭蹭得撒着娇。
“你想知道就问大哥去,他要愿意告诉你,哪还用得着我?”明诚想起早上的事,不由一阵头疼。这两人什么事啊?怎么都摊给他?他容易吗他!
今天早上,明楼吩咐了几个搬运工把一张床搬进了他屋。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啊?”刚吃完早饭上来溜达的明诚一惊,差点把嘴里的蛋这么圆滑滑得直接吞咽了下去。
“我看你这张床睡了有六七年了,老了,也该换了。”明楼无懈可击地笑着,“你看,大哥这不是关心你吗?这可是上好的睡美人系列Simmons呢。”
“可是大哥,这床会不会太小了些?”小得,只刚够睡一个人。
大哥,你的心思要不要再昭然些?
“小虽小,但睡着舒服啊。”明楼又是一笑。
“别,别,别。大哥,你先把这床放客房吧,等我这张旧床睡烂了再换也不迟。”他顿了顿,拍拍那人肩膀,“这两天我会说服明台的,你放心。”
“哦,那好。”听此,明楼也不再执着,招呼那些工人把席梦思又搬到客房去。
明诚觉得自己也被传染上头疼了。这两兄弟闹腾就算了,为什么要扯上他啊?
所以这会儿夜里,明诚觉得自己要好好跟小少爷谈谈了。
“明台,大哥跟我说,他很想你。”
“说谎。”明台翻个白眼。
“是真的。”明诚板起脸,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大哥还说,他想找你聊聊,关于退学的事情。”
明台整个人在刹那紧绷,嘴中却继续说着,“编,你继续编。”
“你也知道,大哥是什么性子。明天,你还是回去比较好。不然把他惹急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回去?两个房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怎么把他说得跟离家出走的孩子似的?
明台有些气闷,用被子蒙着头,没再说话。
心里明明想念着,却又难掩苦涩。
第二天早晨,明台听从了明诚的吩咐,晃荡着去了明楼的房里。
“说吧,找我什么事?”这么多天下来,气是早就消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大哥。
“过来。”明楼拍拍自己的腿,笑得一脸温柔。
“怎么跟拐卖小孩似的?”明台嘀咕了声,走过去却不坐腿上,只坐一旁的沙发上。
明楼眼神一暗,却也没在意。“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只记得,到时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演得像些。”
“你真打算跟大姐说我被港大退学了?”明台瞪大双眼,“你知道大姐会有多伤心!”
“那当初你跑去德国学密码,跑去湖南进军校,你怎么就想过大姐会伤心啊?!”明楼声音一厉,“如果不这样做,你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明台沉默着,没有答话。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别再东想西想。”明楼淡淡说着,最后顿了顿,状似不在意地提及道,“还有,晚上记得回来睡。闹这么久,也该够了。”
明台也是想回来睡的,却仍口是心非地说着,“我不。”
“你信不信我把你绑回来?”明楼瞪他。
“你用得着吗?还有没有人权了啊!”
“对你这小子,就不能讲人权。”
这是明楼从很久前就得出的结论。
明台撇撇嘴,“回来就回来。”末了,他补了句,给自己壮壮气势,顺带给个台阶下,“当我怕你的吗……”
明楼听此,终于笑了笑,没再拆穿他。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明公馆内的事情暂时尘埃落定,但外头仍是风起云涌。
明台的军统小组照常运行着,没有因特高课的变天而停歇。有暗杀工作时,明台会制订计划,然后选定刺杀者。没任务时,他让郭骑云和于曼丽帮他拦截下密文,自己破译着玩。
这天,于曼丽刚把一堆密文塞给他,就叼着根棒棒糖跑了出去,一句话也没多说。
“唉等等,曼丽,你最近怎么往外跑得这么勤啊?”
明台看着难掩喜悦的于曼丽,觉得身为组长的自己,实在有责任关心属下日常生活。
“你是不知道啊,她最近可野了,天天跑出去跟程锦云见面。”一旁郭骑云抬头,撇撇嘴插着话。
“程锦云?!”明台一愣,随即猛地提高了声音,“你俩、你俩见什么面啊?”不会是因为他在争风吃醋吧?
当初程锦云和于曼丽在隔间里争锋相对的谈话他还记着呢,一口一个你是不是喜欢他、他不会喜欢你什么的。只是可惜了,自己瞎了眼看上大哥。
“你乱想什么呢你!”于曼丽娇嗔地一点他额头,吐吐舌头,“和你无关啦。”
顿了顿,她有些不自然地绞着手指,声音轻了下去,“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被鸨母从青楼里扔出去后,我无处可去,身染重疾,差点丧命?”
“记得。可这和程锦云有什么关系啊?当初把你救出去的不是你那‘表哥’吗?”
于曼丽的神色有些黯淡。“是,是他救了我……”
可是,可是如果当初程锦云没有把她抛下,没有惊慌逃走,而是选择把她带回家,那么后来,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血海深仇,最后落得个朝不虑夕。
甚至现在,她们或许还会是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对方看哪哪都不顺眼的眼中钉。
“那会儿,我被扔在大树下。烈日炎炎,皮肤起了泡,嘴唇失了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几近半死。”于曼丽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回忆那个饧涩的午后,一袭阳光如瀑垂下,薄如纱,明如雾,清如水,把浮散在空气中的微粒都照得纤毫毕现,甚至把那沉沦于黑暗里的肮脏小人都照耀得闪闪发光,像是个栖身于光明中的幸福小乞丐。
“那时连我自己都快放弃自己了,只想快些死去就好。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被那个人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逆着光走近我,整个人都被镀上了比夏萤还要华彩的光芒。然后,她笑了,笑得那么好看,笑得那么温柔,笑得让人心怦怦直跳……”那一瞬间啊,是万千水莲花开。
于曼丽沉浸着,怔怔了许久方才清醒过来。她眨眨眼,看见了四周灰白的墙壁,看见了那逾越五年的飞驰时光,而旧日里那个惊艳了时光的人影,早已翩跹不见。
沉默了一瞬,她勉强笑了笑,带着些许疲惫与沧桑,继续道了下去,“就在那时,那人淡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真切切地关注我的存在。”
“她不在意我的肮脏,不在意我浑身的疱疹,不在意我的自厌自弃,把别于腰间的水壶解下来给我喝,又给了我一小块面包。见到我狼吞虎咽的吃相时,她不仅没嫌弃,还笑着摸了摸我干枯毛糙的头发,说,‘慢点吃,别噎着。’”
说至此时,于曼丽停顿了下,像是喉间被什么哽住,堵塞了所有言语。掌间的纹路早已随着长大而慢慢明晰,可那人手心的温度,早在转瞬间就已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还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呢,说这话时眼睛明媚得跟太阳一样。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又温柔的人啊……”假得,像是刹那就会消失一样。
在人世间,她看过太多相遇。所有故事都由“你怎么在这里”开头,都从“你叫什么名字”发展,都以“我是不是喜欢你”为□□,最后,又把轻轻巧巧的一句“再见”当做结尾,落于那残缺半截的书页上。无一例外的,都是半生不见,天涯相别。
“那会儿的我蠢得厉害,只呆愣愣地望着那人,然后一点不知掩饰地告诉她,我得了花柳病,还染了伤寒,会传染人,还会死人的。”
说到这里,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只留下一段空白的余响,无声晃荡在这逼仄的屋子里。
明台看着于曼丽,有些耐不住性子地问出了口,“再然后呢?”
那个人,有没有把曼丽带回家去?好好照顾她?陪伴她?
“再然后?”她回位笑了笑,声音平静,“再然后,她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又一次等死。”
室内开始沉寂下来,像是乱葬岗的浊流突然从大开的窗户涌入了室内,阴冷地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