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斜睨了马文才一眼,“哼”了一声,甚至不屑于理会他。
马文才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容,昂着头从他身边经过,走到祝英台身边站定,道:“孔圣人曾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兄台却口口声声道这位女先生无法给你讲课,实在与圣人之言南辕北辙。”
那人对着北边拱拱手,以示对孔子的尊重,道:“诚然如孔子所言,这位女公子或许确有我等可以学习之处,”那人说到这笑着摇头,看马文才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位不懂事的幼童,“可这些并非我们男子所应学的。礼记内则篇早已言明,‘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且‘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马公子,难道你是要拜师学女红吗?”
领头要罢课的几位哈哈笑起来。
马文才不急不怒,微微睁大眼睛,问道“哦?兄台此意,礼记所述一词一句均应奉为圭臬、践行不辍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见他露出这种神情,心知这是要使坏了,暗自憋笑。
那些人抢着道:“这是自然。”“礼记乃世人行事之标准。”
马文才露出个疑惑的表情,道:“可在下有一事不明。”
“你且说罢。”
“礼记内则篇道:‘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韠绅,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偪,屦着綦。’”马文才慢悠悠背起书来,“深衣篇又道:‘短毋见肤,长毋被土。’”
这些语句都涉及衣着规范,马文才边背边上下打量那人身上的衣服。他穿的正是如今最流行的宽衣大袖,衣领宽松露出一片胸口,衣摆拖在地上,衣袖下端长得几乎坠地。随着马文才吐出的字句和上下打量的目光,那人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
“子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马文才长叹道,“兄台,你平日里都不以礼记来约束自己,为何要以此约束女子呢!”说着,他下意识瞟向祝英台,眼里有同情。即使她平时行为举止再像男子,但古代对于女子的贬低与物化她也逃不开。
祝英台又被看得一阵莫名。
那位同窗涨红了脸,一甩袖子,气冲冲道:“我不想理会你这些无谓的诡辩,这世上女子本就该以男子为天,她们处处需要仰仗男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岂能容忍她一介女流成为我等之师!”
马文才冷了脸,他本人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认为男人就应该谦让和照顾女性,可古代这种直男癌思想他是完全接受不了。
“易经中‘乾’‘坤’二卦分指男女,‘坤为地、为母’。‘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乾与坤、阴与阳,二者相对亦相生。你只道女子倚仗男子,却不知若无女子,哪得人的世代延续。”
马文才微微跨步,将祝英台挡在身后,又道:“你字字句句都瞧不起世间女子的智慧学士,我只问你,孔子曾言‘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这句你可记得?这妇人你可知道是谁?她比起你我来,才识如何?她可配得上与你为师?”
这妇人正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太姒。相传太姒仁爱明理,武王将她视为治国十位臣子之一。孔子因为她并未在朝政中担任官职,才没有将她归在臣子中。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马文才接连抛出的疑问,砸得那人一句都接不上。
马文才冷笑,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你还未见过那女先生,也未曾听她讲过课,便大言不惭,说她大字不识几个,不能给我们讲课,我倒不知你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怎么不卜算一番,看你什么时候可以做官呢?”
“你!你!”那人指着马文才,半晌憋出一句“岂有此理”,甩开衣袖,夺门而出。
马文才拱起手,朝其他学生见了礼,道:“文才一时激愤,有些失态,实在是失礼了,还请诸位见谅。”
周围诸人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礼,道“不曾不曾”“客气客气”。
“逸华兄心系书院,也是担忧心切。”祝英台走上前,微微笑着说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英台亦是相同想法。罢课实乃不智之举。即便诸位信不过女子,可是否亦信不过山长?松先生做先生讲课必然是周先生点头同意的,他都认为松先生可做讲师,英台自然也信。”
那些学生心中早已动摇,此时更是连连点头。
祝英台最后推了一把,道:“再退一步,若是松先生的确无甚才学,我们不去听她的课便是了,如果连周先生和其他先生的课也不听,岂不是一大损失。”
“祝兄说得有理!”“我信祝兄!”
院子里的学生不论心中是怎么想的,口中都附和着,当即离开了不厌居。
马文才长舒一口气。
梁山伯感叹:“逸华,以前你从不清谈,我还以为你不善言辞。没想到你竟有几分舌战群儒的雄辩之才。”
马文才摇摇手,又摇摇头,气若游丝道:“不过凭着一时之气罢了,现下正后怕呢。”
梁山伯一笑,又问祝英台:“信斋,你之前为何不让我说话?”言语之间倒颇为可惜。
祝英台好笑,道:“山伯,我知道你性情直爽,只怕那些人里有几个来者不善,我怕你被他们所激,白白生气。哪知逸华兄力挽狂澜,一鸣惊人。”
“信斋就别取笑我了,”马文才讨饶,道,“我知道你能应付他们,只是不想叫你为了那些话生气。”
“我何必为了那些话生气?”祝英台奇怪。
“不气便好。”马文才以为他是真的不在乎,暗赞果真是奇女子,气度不凡。
不厌居的风波安然平息,然而书院中因女先生所引发的暗流却仍在酝酿。
周山长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很快将松先生的课安排出来,贴在正谊院正门。第二天下午便有她的诗文课。
当日便有不少学生罢了课,下午更多,甚至有人洋洋洒洒写了大篇文章贴在那张告示旁。
文章中依旧是那些陈词滥调,末尾说如果书院不取消松先生的讲课并将她逐出去,这学生将对书院失望透顶,无法继续留在尼山书院读书。换言之,除罢课外,他已经开始以退学来威胁了。
然而直到松先生的课即将开讲,周先生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学生里已是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马文才和梁山伯都问祝英台,周先生会怎么做。
祝英台分析道:“周先生在设尼山书院前便是寒门中有名的清流名士,性格也很清高自傲,有些人对他极为推崇,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受人威胁,既然已决定任用松先生,必不会轻易改变。”
“难道他会任由这么多学生离开书院?”梁山伯忧心忡忡。那篇文章下已有十多个学生的签名支持。
“应该不会,”马文才道,“周先生想必有自己的考量。他虽然清傲,但看起来并不是那等顽固不化的人。”
“是啊,恐怕这事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祝英台微微一笑,道:“我们就先静观其变,也去见识见识那位周先生坚持纳入书院的松先生罢。”信步走向松先生的讲堂。
时辰刚到,一位年轻女子从正门款款迈入房间。她仪态端庄,又不失轻盈,身穿靛蓝襦裙,做一身妇人打扮,行动间散发出清淡花香。
讲堂内寥寥几个学生见到她出现都愣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位年纪轻轻、风雅精致的女子竟然就是松先生。
第10章 罢课(中)
松先生身高适中,身材匀称。上衣服帖,腰带高高束着,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围腰下垂出几条细长的飘带,顺着衫裙长长地拖在身后,一条轻薄丝帔环绕过肩膀,搭在胳膊上,平添了几分柔弱风流的姿态。
她长相并不美艳,略施淡妆,看起来清丽秀气。可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她唇角带着清浅的笑容,十分妥帖有理,看似温和实则有些疏远。
虽然这位松女先生衣着并不华丽,饰物也质朴简单,但马文才还是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位世家闺秀。他转头看向祝英台,只见他也正以同样疑惑的眼神望过来。两人心里都有同样的猜测。
不过家世普通的人家平时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讲堂内的其他人都纷纷为之惊艳,不约而同坐直了身子,悄悄将衣服理得平整,下意识地想要展现出最好的风貌。
松先生淡然入席,开口道:“诸位,妾父家姓松。妾不才,于诗文上略有小得,至尼山书院,献丑了。”
她声音清晰平稳,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听起来颇为舒服。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松先生娓娓道来,逻辑清晰,见地独到,各类典故文章都信手拈来,可见她确实积累厚重,饱有才学。初见时对其外表的惊艳已化为对她学识的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