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倏忽而过,松先生恰好将诗的诞生与发展的历史梳理了一遍。她莞尔一笑,也不与学生们多说,点头致意后便起身离开。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外,房内的学生们登时议论起来,无不是感叹她外貌清秀,能力过人,也都羞愧于之前对她的轻视。
马文才几人也是感叹,几人边说边向住处走去。才出了正谊院的院门,便看见几个学生在高声叫嚷,说什么“女子为师,书院之耻”、“不守三从四德”一类的话。
祝英台瞧见一个熟人正在一旁看热闹,边叫他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这人叫杨安,个头不高,貌不惊人,成天乐呵呵的,见人就笑,和他说话的都觉得心情舒畅。他说话时也是连说带比划,有趣得很。
“祝兄,你们出来得迟了些,恰好错过这处好戏。”他嘿嘿一笑,指着那几人道,“这几个就是领头反对那女先生的,他们正在院门口预备趁着下学演说呢,就瞧见那位女先生出来。他们立刻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劝那女先生,什么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女子应在家中相夫教子。口水费了不少,结果那女先生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毫不理睬。这把他们气得,竟然指着先生骂起来。结果你猜怎么了?那女先生说了句话,”杨安啧了一声,学着松先生的姿态,两手一端,捏着嗓子道,“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听得几人噗嗤笑出来。梁山伯道:“松先生也是风趣,越发衬得他们小人了。”
杨安道:“可不正是如此。在场听到的人都笑了,那几个人又羞又气,这不是骂到现在呢。”杨安也摇头,看不上他们的姿态。你指着人鼻子骂,还不允许别人还嘴吗?实在有失风度。
他见梁山伯他们言语间对松先生颇为尊敬,便问道:“你们刚刚可是去听了女先生的课?她说得如何啊?”
“这位女先生姓松,你可别一口一个‘女先生’的叫了。”祝英台好声道,“松先生讲课极好,叫人有许多启发。她底蕴深厚,才思敏捷,在诗之一道上远胜于我们,很值得杨兄一听。”
“竟有这么好?”杨安也有些诧异,却见马文才和梁山伯也在一旁点头。
他挠挠脑袋,道:“嗨,叫我说故事可以,作诗是真不行,简直生下来就缺了这根筋。”
“听听总有益处。”祝英台不再多劝,又和他打听了一会儿书院里罢课、退学的事儿,还请他试着了解些松先生在书院里的活动。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和他一样怀疑这松先生也是某个世家的人。等杨安离开,他问:“信斋,为何叫杨安打听消息?”
“这杨安,爱说故事也爱听故事,虽然论才识一般,但他极善于同人打交道。”祝英台解释道,“你别看他其貌不扬,其实是整个书院消息最灵通的人。”
马文才恍然点头,心中也很佩服祝英台。在他身上能看出受过良好的世家教育,善于识人、用人,比自己可强多了。只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必定会有大成就。
转天又是周先生的课。
前一晚,周先生叫阿成逐一告知各位学生,今日将就松先生讲课的事做个了却,将所有人都叫了来。
因为这几日书院里的纷纷扰扰,明道堂里也格外吵嚷,直到周先生来了才慢慢静下来。
周士章扫了一眼坐在下方的学生,他们或怒或躁,也有一些神情平静。
他捻着胡子,并未像往常一样开始讲课,而是说道:“老夫前几日有幸结识了一位小友,此人年纪虽小,但文采斐然,犹胜老夫。”
他说到这儿,祝英台几人已经知道,这人就是松先生。
周先生略停顿了下,继续道:“老夫深感,人之寿命短暂,精力有限,于学识之上,难以门门精通。因此,老夫便邀请这位小友替老夫教教学生。今日,老夫讲课的时间便交由这位小友。”说着,他便离开了坐席,走向明道堂的大门,门外,正是松先生。
松先生换了一身鸭卵青色的衣服,到周先生面前时行了个礼。一举一动,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明道堂内瞬间哗然。
正闹着罢课甚至退学的几位学生立刻站起身,面色激动,道:“山长先生,要学生听女子讲课,实在强人所难,恕学生不敬。”说完,拿起东西便要走。
周先生脸色变都没变,只道:“若是现在走了,那也不必留在书院。”他对候在一旁的阿成道:“阿成,去将这几位的束脩退给他们。”
那些人一惊,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周先生哼了一声,道:“在诗文上,老夫都要尊松夫人为师,这番也是老夫厚着脸面求她来书院说几次课。你们倒好,诗作不成几首,却敢瞧不上先生。既然如此,老夫这小小书院如何还能教导你们,不如请诸位大才子去别处罢了。”
十几人被他说得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周先生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老夫治学数十年,乞人、农人皆为吾师。学问不分男女、尊卑、先后,达者即师。”他的目光落在站着的几人身上,“若是不爱听松夫人讲的课,或不欲钻研诗文,老夫亦不强求,但若以此为由,罢了所有先生的课甚至离开书院,此刻便走,之后的课不必听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人都有些无措,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都涨红了脸。有些人的目光慢慢汇集到其中几人的身上,似乎在看他们要如何应对。
有一人将袖子一甩,昂着头,一脸正气凛然,道:“周先生,我敬你是当世大贤才来这尼山书院,不想却受这般折辱,跪拜于一女人脚下。学生绝难承受,告辞了!”说完又看了眼周围学生,快步离开。那背影倒还真有几分威武不能屈的清高意味。
有一便有二,接着又有几人相继离开。周先生背着手站着,稳若泰山。倒是梁山伯注意到,第一个学生离开时,他便冲阿成使了个眼色,阿成已悄悄跟出门。
又过了片刻,见没有学生跟着离开,周先生问仍旧站着的几人道:“你们几人呢?若要离开便趁现在,往后再以此为由罢课,老夫可要将你们打出门去。”
那几人互相看看,一人率先开口,道:“是学生的错,见识短浅,望先生原谅。”说着,跪下行了个大礼。其他几人也跟着认错行礼。
周先生瞟了眼一旁的松夫人,她自到来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先生语带怒意,对这几人道:“你们做了什么要老夫原谅?你们冒犯的可是老夫?”
那几人咬牙,又对着松先生一阵认错。
松夫人好像才回过神来似的,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妾承蒙周先生抬爱,来书院说说这些年学诗的感悟罢了,切莫如此。周先生诚意相请,妾绝不会因此便不讲了。”
话中之意,书院中学生们再怎么闹她都不在意也不关心,她来只不过看在周先生面上而已。不少学生都被她讽得脸红。
周先生也是无奈,只好拉下老脸替学生们收拾烂摊子,将松夫人请上讲席开讲,这才离开。
喧喧嚷嚷的罢课风波似乎终于就此结束,但祝英台几人都知道,真正的问题还藏在背后。
第11章 罢课(下)
松先生端坐讲席时,讲堂中还有些细碎的议论声。她恍若未闻,悠然开口。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讲堂内很快安静下来,几乎能听见松先生的声音在厅堂四壁间回荡。
“诗之意境风格,妾认为可分为二十四类,有雄浑者,冲淡者,纤秾者,沉着者……”
松先生讲课同前一天时一样,清晰透彻,讲堂内的学生无不专心致志。待午间钟响,他们才回过神来,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到这时,即便有再瞧不上女子或不爱诗的,也都对松先生心服口服。好些学生到她面前,为了先前的轻视郑重道歉。
松先生大度一笑,道:“世人多轻贱女子,妾如何怪罪你们?只盼诸位往后改观,叫其他女子也如妾一般可读书明理,也不枉妾来书院一遭。”
之后,书院里恢复了平静,凡事那日离开明道堂的学生,都没有再出现在书院内。
至于其他参与罢课、退学却最终留下的学生,书院似乎也没有过多处罚惩戒。
不过很快,杨安那传来了更多消息。
当时离开明道堂的学生都被阿成带着人留下了,周先生与他们分别谈了谈,问的都是整个罢课事件的始末。
问完了话,周先生放了大部分学生直接离开书院。其中不乏百般认错希望能留下的,他也没有心软。
唯一被周先生留在书院的严加看管的,正是那时与他顶嘴还头一个离开的。据说周先生从他屋子里还搜出了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至于内容谁也不知道。
早先罢课的说法才传起来时,祝英台就说事情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如今看来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