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推开院门走进去,抬眼是一面影壁,影壁中央一块椭圆形的砖雕上刻着松。
院子里五脏俱全。坐北朝南的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南侧则是三间倒座房。四个方向的房间的屋檐角特意加长连接起来,如同简易的游廊。每间房的门窗都极大,虽然只有木条隔出的竖纹,却更显得整齐。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只有十字交叉的窄路,如果觉得单调,可以随自己的意愿装饰。
马文才见到这院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快步走到正房。正中那间是个厅堂,两侧是起居室。厅堂内只有几张案几,还算宽敞。他又走进东侧起居室,室内有床、有书架、有长案,还有小橱柜,用具齐全。东侧墙上有扇小窗,外面是院子一角。他心头闪过好几个修整方案。
马文才又赶紧叫三七和六曲去选个房间。那两人自觉走向倒座房。马文才拦住,道:“这院子里就住了我们几个,你们何必去住那样的屋子?这几间空房你们挑,只是不许住倒座房。”
两人对视一眼,谢过,进了西厢。
阿成笑着问道:“不知这院子可合公子心意?”
马文才自是点头。
阿成掏出一个卷轴,道:“书院每日自卯时正起授课,至午时正用午食。再自未时初起至申时末止。每月一、十一、廿一休沐。除周先生讲的课外,书院里其余先生和所讲的书均在这卷轴上记着,你拿去。若有不明白的,可去仰圣门外东厢寻我,那边东西厢房有用饭的地方和各类铺子。各处院里均住着仆从,凡是瞧见檐下挂着绿巾的便是。”说完,拱拱手出了院子。
书院所授的课与国子学内差不多,也是毛诗、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周官、公羊、谷梁、仪礼、论语十部。但因为如今玄学盛行,增设了老子与庄子两部。主要由三位先生,分别讲儒、道、史。各位先生又根据学生进度分了初等、高等两班。
每日上午三个时辰由先生讲书,午后两个时辰可自行读书,也可跟那些客居的文人或先生学些杂学,现下琴棋书画都不缺。
马文才看完,心中已有了大概的计划。
另一头,三七和六曲已经开始收拾房子、归置行李。马文才没插手的地方,搬了只胡床坐在院子中晒太阳。
六曲做事儿时默不作声,三七却嘴巴停不住,念叨那阿成不敬公子,又问:“公子,那阿成说的什么‘博济众施’是什么意思?”
“那叫‘博施济众’,”马文才道,“出自论语·雍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指让大众都受到恩惠与帮助。”
三七瞪着眼睛红着脸,连连点头。
马文才突然意识到,因为他自己从前不曾好好读书,身边这两个原应该做书童的孩子也从没机会学。他有些愧疚,道:“三七,六曲,我在这学院里大约也没什么事要你们做,往后我也教你们念书识字,平日我上课的时候你们便也在这儿读书。”
三七慌忙道:“公子课业繁忙,小人可不敢耽误公子读书。”六曲也在一旁点头应和。
马文才不耐地挥挥手,道:“我说了就这样做。不然,将来我可不会带着两个不识字的书童出门。”
三七眨眨眼,还想说什么,六曲拉着他跪下。两人径自行了个大礼,万分乖觉地继续回去做事。
只是那兴奋劲儿藏不住,三七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野小调,六曲也难得主动地同三七闲扯了好几句。
两人手脚利索,东西也不多,不出半日便将屋子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缺了的东西也都下山去买。几人还兴致勃勃地在倒座房里理出一间厨房。
转眼已到酉时,学生们都下了学,居仁园里人声渐起。马文才住的小院儿门一关便自成一个小世界,若是不弄出什么动静,没人会注意到这里新入住了一个学生。他想了想,书院一百多位学生他一时半会认识不过来,便决定不主动出去与人结识。他只是把院门开着,住在附近的学生若是看见了,自会过来同他打招呼。
正如他所想,下午至晚间陆陆续续来过十几人。他送了每个来人一小块墨作为见面礼,倒也都相谈甚欢。有人邀他一道去喝酒,他便以旅途劳顿为由推了。
仅仅就这十几人,马文才也察觉到书院里也不是一派清净。大半学生看起来是一心向学的样子,其余的少数里,有的穿着如今流行的宽衣博袖、踩着木屐,走起路来将袖子和衣摆甩得飘飘荡荡,似乎恨不得前头有电吹风做“无风自动”的特效;也有故意将衣服穿得不成形状、蓬头垢面的,大约自认已达到庄子所称“养志者忘形”的境界;请他去喝酒的人穿着单衣,面色红润,倒有些飘飘若仙的感觉,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吃了寒食散的结果。
马文才在国子学里的同窗大多都穿得极华丽,好用寒食散的也不少,这都算是士族中的风尚。他没想到民间的书院里也有这样的人。
他深刻地觉得这都是追星误人啊,风流名士们自带飘逸光环,怎样夸张都是风流潇洒。可普通人刻意模仿,说文雅点是东施效颦,说直白点,分明是活生生的淘宝买家秀。
马文才表示要练两张大字压压惊。
转眼就到了该去听课的日子。这一日正是二月二十八日,周先生在明道堂讲课。
马文才早早起身,用了三七和六曲预备的粥和面饼做早餐,换上一身常见款式的衫子。虽然衣服也算宽大,但至少合身,不至于影响动作。
三七不知道是不是见到书院里那些走在风尚尖端的人,原本准备让他穿最华丽的那身,被马文才一口回绝。
时间快到卯正,马文才向讲堂走去,三七拿着文具、拎着水壶跟在后面,身上还背了卷毛织的席。
一路上有不少学生同他一样向明道堂赶去,堂内坐了大半。马文才找了个靠后的位置,三七替他把毛席铺在原有的席上,又摆好文具和水壶,这才匆匆离开。
马文才抬头,果然看见许多人看向他,表情各异。书院里有书童的人本就不多,还做得这么夸张的就更少了。
他泰然自若地与前两日认识的学生打了个招呼,又对坐在附近的几人拱了拱手,便坐下。
周先生的课确实是好。他一人能将十部书糅合在一起,从经讲到史,由史讲今,通过今讲作诗写文章,在诗与文章中又讲易与道。通篇无一句赘言,充满了他数十年累积的阅历与感悟。
马文才只恨自己毛笔用不惯,许多内容都来不及记下。
这一讲就是两个时辰,接下来一个时辰则是根据周先生所讲的主题或议论或做文章。
马文才记笔记写得手疼胳膊酸,一抬头,发现许多人老神在在地坐着,动也没动,有的甚至连纸笔都没拿。待到他们发言时,不说什么治国之策了,许多人言语之间都是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有的只注重辞藻绮丽。
说毫不失望,是假的,但马文才也理解这些学子的心态。读书有何用呢?再多的抱负、再深刻的思想,若没有施展的机会也不过是一场空。然而他更不喜欢的,是他们还未踏实去学,便做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再瞧周先生,虽然没有做官,未能施展其经世之才,却以另一种方式于乱世中立身。无论学生们说的话多么浅薄,他总能从中引出理来。他如今也不会再去做官,便暗自立志,至少先学到些什么。
午间有半个时辰供他们吃饭修整。马文才在自己院子里吃了些,带着上午记下的东西去了正谊院。他打算先将上午周先生讲的内容整理一遍,再去找一个善书法的客座先生学字。
正谊院里的屋子是通过悬挂木牌来区分其用途的,若有先生在里面讲课,他便将写有他名号和内容的木牌挂在门上。
马文才找了间无人讲课的屋子,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学生。他轻轻走进去,准备找个人少的角落坐下,却发觉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有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道:“这不是会稽郡马太守家的马公子吗?公子与愚等粗鄙低微之人同室读书,实在叫人惶恐。”
接着,又有几个声音从旁应和,“见过公子。”“小人惶恐。”
提着东西的六曲皱起眉看向说话的几人。马文才此时却在想,幸好下午带来的是六曲,若是三七恐怕已经忍不住骂起来了吧。
与此同时,梁山伯与祝英台也都已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钱唐县周士章先生所设尼山书院读书。
暮春将至。
第6章 相识(上)
三月上旬,自马文才来到尼山书院已有十日。
这天中午,马文才下了学照常回自己院子里用午食,就听门口传来阿成的声音,“马公子可在?阿成叨扰了。”
三七跑到门口问了问,带进来五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阿成,他领着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再后面两步跟着两个书童打扮的青年,各挑着一个担子。
马文才了然,书院又进学生了,可能要住在这院子里。
果然,三七凑到他耳边简要一说,正是如此。
马文才笑着走过去,对阿成点点头,又对那两个公子拱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