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支了几个烛台后,众人也都回到殿内。屋外声势不减,大成殿仿佛海面上一艘小舟,似乎随时会被浪潮倾覆。
马文才与祝英台相互依偎着,靠近火堆烘烤衣服。两人也帮祝英玖与素绘遮挡着其他人的视线,让她们用外袍将双腿裹得严实。
过了一会儿,大殿的门忽然打开,又有几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来。殿内的气氛立刻活了过来,离门口较近的几人立刻站起来,将这几个人扶到火堆边。
有一个人似乎腿上有伤,胳膊搭在旁边一人肩上,走起来一瘸一拐。不过他脸上却带着笑,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
“外面,现在怎么样?”有人问。
殿内静下来,听他的答话。
“到处都是水,带着泥的水,我们爬到了屋顶上,根本下不去。后来那泥水慢了下来,我们想着应该没什么要紧了,就跳下来,没想到那泥水里好多碎树枝石头,根本游不动,我的腿就是那时候不知道撞到哪了伤到的。我们被冲到正谊院的院墙那儿,墙全塌了,许多讲堂也塌了,我们爬到正谊院门那,才从水里脱身。那里已经全毁了,明道堂也塌了一角。我们瞧见这边有光,才过来。”
“你们可看到其他人了?”
那人摇摇头,道:“雨太大了,天也是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道:“既然你们能看见这里的亮光,别人肯定也能看见,他们会过来的。”
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有人上前帮那人处理伤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一些,外面的轰声也稍稍低下去,又有人进到大成殿里。
慢慢地,大成殿里的人多了起来,有先生、有学生、有仆人。每多一个人,众人心中的希望便多一分。
天色渐亮,一夜未曾合眼的马文才几人率先开门出去。
书院已是一片狼藉,一眼望去,就像被泥沙掩埋大半。房屋歪的歪塌的塌,越是靠近山坡和下游的,毁损得越厉害,有的甚至只露出点屋檐来。两侧山坡上露出参差的褐色土壤,还有土黄的水流顺着书院两侧向下奔腾。
祝英玖捂着嘴呜咽起来,其他人也只能沉默。
祝英台握了握马文才的手,仍旧温暖有力,心中暗暗感激上苍。他哑着嗓子道:“眼下雨已经小了,我想该想个办法下山求救,若有余力,也可以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人。”
马文才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着,总得做点什么。”其余几人面露坚定,也点头同意。
祝英台叫来一个护卫,道:“你功夫最好,我便请你下山,去县里找些人来,也给我们几家人送个信。一路万望当心,保重性命为先。”
“这是属下职责,公子勿要说‘请’。”那护卫抱拳,领命而去。
马文才回到殿内,将自救会的成员都聚集到一起。
在自救会以往的活动中,他们也曾探讨过如何应对山洪,大多都逃到这里来了。
马文才问他们,愿不愿意冒险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之人,也在救援到来前弄些吃的和净水,撑过这段时间。
自救会的人齐齐答应。
马文才也欣慰一笑,将他们分成两组,轮流出门。每一组里也是四五个人组成一小队,互相支持守望。
他们首要目标,是居仁和由义院里的几个小厨房。
马文才他们小院中正好十个人,三七同四九、素绘一道照顾祝英玖,梁山伯也被留下照顾她。
马文才和祝英台、银心、六曲及另一个护卫一起,出发了。
第34章 天灾(下)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斗笠和蓑衣上,脚下地面湿滑,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
马文才抓着祝英台的手,径直往居仁园走去。
一路走下来,四周全无人声,满目疮痍。马文才两世经历,也是第一次亲身面对这样的灾难场景,不自觉又往祝英台贴近了些。
居仁园门内冲出来不少泥沙,将园内的道路彻底覆盖,几人干脆爬上院墙。
站在高处,更能清晰地看见,凡是靠近东侧山体的屋子无一不被大水裹挟着泥沙冲击。有些原本就建在山坡上的屋子就更别提了,整个变了形,与山上滑落的树木山石一起被冲往山下。
他们的不厌居算是运气不错,东边的院墙有些歪斜,墙外堆着些树枝碎石,但仍然立着。他们相视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院子还在!
他们顺着院墙跳上屋顶,进入院内,银心背了些炭,六曲背着锅盆和吃食,护卫炕上两床被褥,祝英台和马文才各自背了几套干净衣服,这才离开。
回去时,几人脚步放慢了许多,每一个沿途见到的屋子,都会想办法进去瞧一瞧,或者站在近处喊几声。有一两个运气极好的学生,屋子靠里,洪水冲到时力气已经小了些,屋子便多多少少保存了下来,他们也躲过了一劫。此时有人来找,便也带了些吃用的东西跟上。
其他几个小队的情况也差不多,多少都能找些吃的或用的带回大成殿,但能找到人的极少。一趟出去二十几人,带回来的也不过五个。叫人庆幸的是,周先生与阿成都在其中,叫书院众人仿佛都有了依仗。
有了吃的,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增加了许多。殿内的人强迫自己调整好心情,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不幸。
等第一批出去的人都回来,第二批人也出去了。马文才让梁山伯和祝英玖二人清点收集来的东西,优先发放给出去搜集东西和找人的这些人,然后是年纪大的先生和伤患,至于那些身体无恙却只顾着躲在殿里的,他只少少分了一些吃的,不叫他们饿死。
当第一批自救会的人出去后,许多并非自救会的学生、仆役等也都自愿组织起来出去找东西救人,他们回来后,竟也自觉地将东西全交到马文才这里,等他们分配。聚集在大成殿内的人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秩序。
如此又是一天一夜过去,雨终于停了,露出久违的阳光,山上也很快不再有水冲下来。
接近午时,山下传来人声。祝家护卫终于带人上山来了!
大成殿内登时欢呼起来,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抱着头痛哭出声,似乎要将这两天的恐惧、悲伤通通哭出来。
护卫来到祝英台身边,简要说了下情况。
其实,尼山书院的运气既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这次凤凰山中好几处山谷都爆发了洪水,尼山书院所在之处发的水并不算大。但因为前些时间齐家故意叫人在书院旁开山伐树,使得两侧山体松散,再加上去年的旱与接连半个月的雨水冲刷,最终导致许多处山体大块崩落,冲击到书院。
下山一路艰难,原先的路基本都已毁了,而且越向下走,洪水汇集冲刷后所留下的痕迹越是惊人。等走到山脚,便看见许多坐落在山下的村子几乎都被洪水摧毁,只留下一片水泽。
马文才已不忍心再看,咬着牙低头向前走,但沿途的嚎哭、□□仍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
一直到钱唐县里,无数流民无处可去,窝在墙角,脸上都是迷茫。
直到和祝英台几人进了一间客栈,马文才总算放松了些。
“仅仅钱唐县里就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了。”马文才叹了口气。
祝英台捏捏他的手,道:“别多想,先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
话虽如此,几人无一能安心休息。
第二天,祝家与马家都有人来接。
分别前,祝英台对梁山伯道:“若是你家中也受了灾,便来寻我。祝家庄还是能安排下你们一家的。”
梁山伯又想拒绝,旁边的祝英玖却道:“梁兄,切勿推辞了。”梁山伯脸上莫名一红,默默应下。
马文才回到家中,马太守和陈氏总算放下心来。会稽郡与吴郡相邻,此次大雨,会稽郡里也有许多地方受了灾,马太守每日大半时间都耗在衙内。
即便他如此勤勉,受灾人数实在太多,马太守已是焦头烂额。
马文才忍不住了,他趁马太守一日晚间回到家里时,问道:“阿父,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马太守心中宽慰,但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你安心在家陪你阿母便好。”
马文才皱起眉,不快道:“阿父,我已有二十,即便我帮不到什么,阿父也可以对我说说。”
马太守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是那些受了灾的流民。”
马文才其实心里有数,也早已想好,便道:“阿父,其实我倒有个主意,是受这次困于书院时的经历所启发。”
“哦?”马太守道,“你说说。”
马文才状似害羞一笑,道:“这也是儿的猜测,院这些同窗受困无事可做时,心中便总是担忧,但当众人各自承担职责,寻找食物、救治同胞时,却都将心思放在做事上。因此,儿大胆猜想,对待流民或许也可如此。若是仅仅给予救济粮食,他们不知前路何处,心中便会忧虑绝望,惹出事来。不如着人安排他们建造安置之所或回乡重建家园,身上有事便顾不得其他。如此也便于管理,灾粮也可按工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