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叹了口气,道:“就依你,也别搭小床了,屋里摆不下,你便睡我床上吧。三七,你去把祝公子的被子拿过来。”
祝英台满意一笑,马文才见了,心里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喜悦。
当天夜里,祝英台就睡在了马文才外侧。因为怕马文才枯睡无聊,又拿了卷书来给他念。
祝英台的声音低沉圆润,再无聊的书到了他嘴里,也如音乐一般好听。
马文才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慢、断断续续地停了。他转头一看,祝英台竟然自己先睡着了。他好笑又心疼,替他将被子盖上,轻轻起身熄了烛火,也躺下身。他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伴随着身边熟悉的气息,他也很快入眠。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安稳。
过了两天,马文才身上的热度终于慢慢退了,他阿母陈氏也亲自带着医师来到书院。
那日银心带着消息到马太守府上时,府里正乱着。陈氏早先收到六曲的消息,人立时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先是派人请马太守回府,叫人去请先前给马文才瞧病的御医亲传弟子,她则带着下人在府中收拾行装,准备去书院。
等银心到了,他将马文才在钱唐县里医治至其清醒的过程细细说了,再三劝慰陈氏,这才让她多少没有那么急切。不过尽管如此,她也还是坚持要亲自来看看马文才。
陈氏抵达书院时已是晚间,不厌居里都已用过了夕食。三七在院子里熬药,梁、祝二人都在马文才屋里同他说话,无外乎是今日讲的课和书院里的一些趣事。
三七看见六曲和银心进门,后头竟跟着夫人,也吓得一跳,连忙跑去问安。
陈氏忙问:“我儿如何了?”
三七笑笑道:“公子很好,梁公子和祝公子正在屋里陪他说话。小的在熬药。”
陈氏见他一脸轻松,心中有数,儿子确实没什么大碍,便叫三七继续,自己往马文才房中走去。
还没进门便听两个陌生的声音在说书院里的趣事,陈氏暗暗感激儿子的两位好友,抬脚跨进了门。
陈氏一路忧心,本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苍白憔悴、病歪歪的儿子,哪晓得进门后,就见他整个人精神奕奕靠坐在床上,只不过稍微瘦了些,脸蛋上少了些血色而已。反倒是陈氏自己,路上赶得急,看起来更像病人。
马文才见到母亲,整个人都愣了,接着露出个灿烂的笑,喊了声:“阿母!”显得格外孩子气。
陈氏眼睛还是红了些,训了他一声“不懂事”,又对梁山伯和祝英台连连道谢。不管是马文才日常同家中的通信中所写的,还是这一路上从六曲和银心那所听说的,这两人平时对儿子都多有照顾。尤其是此次生病,也多亏了有祝英台安排,不然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梁山伯和祝英台连忙站起来道“客气”,祝英台甚至有些紧张,心里想了许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陈氏又请那位医师替马文才看看,梁、祝二人也告辞离去,将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马文才的病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身体伤得厉害,虚得很。那医师没多开药,留了几个药膳的方子,同那位孙医师说得一样,叫他好好养着。
陈氏放下心,又道:“那不如此次同我们一道回府里,养好了再来。”
马文才下意识地不想回去,恰好那医师也反对,只道虽然书院距离府中不远,但他此时身体不适合旅途奔波。
陈氏无奈,马文才倒是松了口气,他也没细想自己为何会想要留在书院里。
在书院里停留了几天,陈氏见小院里有条不紊,马文才每天都被照顾得细致,终于彻底放心启程返回。
当天晚上,祝英台就又将被子搬到马文才屋里。
马文才见此也是一笑,陈氏在书院不过几天,他却觉得和祝英台好像许久没有见面了似的。
熄了烛火,两人并肩躺着,不约而同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心里某处似乎也被填满了。
第2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随着时间过去,马文才身体渐渐恢复到几乎与病前一样,他也开始继续听课,练武也没有放下。
但只有不厌居里的几个人知道,他仍需要长久的调养。如今只要稍受些凉,马文才都要咳嗽几声,时不时还要头痛。
祝英台虽已不再同床贴身照顾他,但两人关系仍旧亲密。往往马文才想到什么,还未开口,祝英台就已将东西送到手边。若是天气有什么变化,祝英台也会第一个提醒他加减衣服。马文才这样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也加倍对祝英台好。
转眼就到了八月间,中秋是个大日子,书院里不少学生、先生都要回家中与家人团聚。
不厌居里,他们自来到书院后,还是头一次要分别。所有人整日里都和和气气,空气里都好似弥漫着莫名的伤感。
马文才离家最近,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头一个出发。家里特地准备了一辆极舒适的牛车来接他。
临行前夜,祝英台靠在马文才屋子门框,看着他指挥三七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马文才看见他,笑了笑,道:“信斋,你且稍待。”
祝英台温和地笑笑,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因为只是回去过个节日,需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马文才拿起床头一卷书,道:“信斋,这是你前些日子读给我听的书,这次我也带回去看。”
祝英台心头一软,走进屋从马文才背后将他搂住,下巴搭在在他肩头,道:“你若不这么早回去,我还能多读一些。”
马文才其实也有些不舍,不过他没露出来,只是拍拍祝英台的胳膊,劝道:“等你从家中回来,我也回来了,十天转眼便过了。”
祝英台暗自叹气,只是默默趴在他背上不撒手。
待三七离开,马文才拉着祝英台坐在床沿,奇怪道:“信斋,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祝英台张了张口,最后却摇头。
马文才挠头不解,见他情绪低落,心里着急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想了想,从长案上拿起一卷纸,那上面是他最近练画时所作的。因为不擅长用毛笔,他画出来的东西常常形状扭曲、墨色不均,以往祝英台看到都会笑起来,他想着,就自我牺牲一下吧。
祝英台摸摸画纸上干燥了的墨痕,这幅画也是最近自己才教他的。他抬眼,马文才的眼中只看着自己,还有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脑子一热,忽然抓住了马文才的手。
马文才耳朵泛起微红,眼睛里又变成了疑惑。他道:“怎么了?”
祝英台听见自己说:“我不想与你分别。”
马文才脸也红起来,他眼神移开,想要将手抽回去,干笑道:“我晓得你舍不得我,过了中秋我们都会再回来的。”
祝英台站起身,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握住他双肩,一字一顿地念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马文才一愣,在心中接了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的心狠狠一跳,仿佛有一股热流顺着血脉流至四肢百骸。
他喃喃道:“信斋?祝英台?”
祝英台应了一声,双眼闪闪发亮。
“不行!”马文才下意识道。
这不对,祝英台应该和梁山伯在一起。
也不对,那个祝英台是女子,这个祝英台是男子。
可,还是不对,他们两个都是男子,还都是世家子,怎么能呢?
祝英台眼中的光芒渐渐暗下去。
见马文才一动不动,也不看他,他低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从马文才身边经过,走出门。
祝英台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和失落,马文才心口酸疼,很想将他拉住,又想大声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直到祝英台离开也没有动。
他突然垂头丧气地倒在床上,脑袋里乱哄哄的,似乎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心跳如雷如鼓,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第二日一早出发,马文才脸色不好,走到院子里被早晨的空气一呛,咳了几声。
祝英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他,表情平静得可怕,让人根本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马文才又咳了咳,三七才端了碗热水来。马文才余光瞧见祝英台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却一动不动,心里莫名又有些委屈。
他大口将水喝了,走出院门。六曲已驾着牛车停在那儿。
梁山伯带着四九站在门前同他道别,祝英台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神仿佛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开玩笑道:“信斋,以往都是你最离不得逸华,今日怎么反倒不说话?”
祝英台勾了个浅笑,视线从马文才身上划过又离开,连梁山伯都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马文才见状心里憋得慌,闷闷地道了声再会,便登上牛车。
牛车缓缓移动,马文才听见梁山伯喊祝英台回去的声音,他忍不住从车厢侧面的窗中探出头,往后望去。
祝英台竟还一个人站在原地,整个人看起来孤零零的,暮气沉沉,完全看不到以往的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