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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红线 (沈佥)


  “你别胡乱给我扣帽子!”李修然满脸匪夷所思的嫌恶,“我只问你,安庆绪的布兵图,唐酆潜访了月余都查不到手,他火拔归仁哪儿弄来的?这种事你都不觉得奇怪?!你凭什么信他?就凭你小时候他逗过你玩给你买过糖吃?”
  “你以为我想弃关出击?”哥舒桓哂笑一声,“皇帝的使臣已经又拿着金牌到了帅帐门口,你数过这是第几个?你以为咱们还能拖多久?只要杨钊和他妹子对着皇帝说一句‘哥舒翰抗旨不尊意在与安贼合谋反唐’,他们就能立马摘了我叔公的帅印砍我九族的脑袋!”他用力踹李修然一脚,转身一瞬,原本剑拔弩张的眉眼间尽是疲惫倾泻,“对,你就当我怕死,反正横竖是个死,我只求一线生机,很难理解?”
  “你不是自己怕死。”李修然盯住哥舒桓背影静看了片刻,扯起唇角,“哥舒,其实你的问题很好解决,你让他走——”他忽然伸手笔直指住站在一旁的陆鸣商,“去哪儿我不管,总之只要他不留在潼关。但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和潼关二十万大军的性命混为一谈!”
  陆鸣商眼见这往昔里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两人如今打得不可开交,正犯愁焦急,忽然被李修然这么一指,顿时愣住了,旋即面上一涨,红了一瞬便唰得惨白下来。
  李修然的意思何其直白,是说陆鸣商的存在影响了哥舒桓的判断,让他做出错误的决定。陆鸣商自认并没有这样的分量,然而面对如此指控,仍是遽然心惊。
  脸上忽冷忽热得,连鼻梁也酸得发麻,陆鸣商沉默片刻,低低开了口:“有一批伤势较重的伤员已经没法在这里驻守了,留下反而消耗物资,不如转移到后方,过两天我就看护他们启程吧。”
  哥舒桓猛抬头看住他,伸手抓了他衣袖一把,似乎想挽留,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那天夜里,哥舒桓去找了陆鸣商。
  自从箭伤好转些许,陆鸣商便坚持不肯再待在哥舒桓那儿。但潼关地险人多,临时修葺加固的城防条件十分艰苦,他便在军医营支了个小帐住进去,方便随时查看病人。
  哥舒桓摸进帐里一把掀开他被褥的时候,陆鸣商根本没睡着。
  夜晚的潼关略有些凉,隐约还能听见山中飞鸟的鸣叫与野狼哀嚎。
  两人谁也没先开口,只是本能地紧紧抱住了对方。
  【—有缘者得肉吃—】
  他不知道天策究竟是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不,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是他不敢揣测。那点模模糊糊的奢望让他羞惭,让他觉得自己自以为是,更让他害怕。
  他害怕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不是人前温润谦和的万花大夫,而是贪婪的野兽,自恋又自大,轻狂而凶残,已为最原始□□的欲求熬红了双眼,就像在黑暗中弭耳俯伏的捕食者,随时可以为了满足口腹狠狠咬断猎物的喉管。
  他在深夜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唇印在哥舒桓肩头。
  哥舒桓慢慢侧过脸来,与他鼻尖相抵地轻缓厮磨。他仍旧抱着他,却伸出条胳膊从扔在一旁的衣物里摸出一块圆润光滑的东西塞到陆鸣商手里。
  没有灯火,陆鸣商看不真切,只依稀摸出是块刻着文字的玉石,手感比常见玉石更凉更硬一些,上头刻的并不是汉文。
  天策握着万花的手,将那块玉石攥在他掌心里,“哥舒其实是我的部族,是先祖归附天可汗之后以族为姓才成了我们的姓氏,哥舒桓是我的汉名。我的本名,叫作阿克步狸,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白色的狼’。”他低声述着,将陆鸣商另一只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心口,“这块突厥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父亲在我出生时亲手在上面刻下我的名字,她就是我的性命,是父亲和母亲为了我向腾格里祈求的吉祥。请你替我好好保管,待我退了贼兵,就去找你。”
  天策胸膛上的狼首刺青随着他的心跳与呼吸有规律的起伏,陆鸣商不由自主地缓缓摩挲,一瞬恍惚,觉得那双狼眼中凌厉的杀意也全化作了温柔。他将那块玉握在心口,略抬起头,深深看定天策的眼睛,“陆鸣商此行是往安全的地方,请将军只管去做该做的事,无须挂怀。”
  

  ☆、(8)

  陆鸣商离开潼关的那天,哥舒桓没有去送,就好像那晚抵死缠绵的□□已是最后的告别。
  跟着一起走的,是阿诺苏满。
  一路上美丽的五毒青年都沉默着,全然没有往日盛放的姿态,好看的眼睛里尽是无法言明的眷恋哀伤。
  陆鸣商无从知晓他是为何终于答应离开,也许是唐酆终于劝服了他,然而那张脸上落寞不安的神情始终叫陆鸣商隐隐心疼。
  离开潼关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在途经的山谷驻地遇上一批逃难的流民,其中有个五毒姑娘,是出来游历的,与那些流民并不认识,却与他们结伴走了很久,一直照顾着老弱妇孺。姑娘看见阿诺苏满显得十分惊奇,拉住他用陆鸣商听不懂的家乡话说了许多。几天以来,陆鸣商终于看见阿诺苏满又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笑着问姑娘:“你能不能留下给我帮帮忙,我只占用你六天。”
  第六天晌午,即是他们离开潼关的第九天,阿诺苏满原本正帮伤员换药,忽然就捂着心口倒下去。十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瞬间凭空出现在他身上,撕裂骨肉,飞溅出鲜红热血。受到惊吓的伤员大声呼喊。闻讯赶来的陆鸣商只来得及一把将他抱住,眼看着他像是被乱箭穿心了一般的惨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阿诺苏满却一直笑着,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痛呼。他只是睁大了眼,直直望住潼关的方向,就再也没闭上。
  陆鸣商想为他锋针吊命,却被那五毒姑娘拦住。“没用的,他这是种了生死蛊。你救不了他。让我带他回苗疆。”姑娘迅速地往阿诺苏满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将人用厚毯子裹起来抱上马背。“圣使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就是潼关守不住了,你们多多保重各自逃命吧。”姑娘一拽马缰,才催马要走,忽然又扭回头来对陆鸣商喊,“你若是有命见着让他用了生死蛊的那个人——”她看着陆鸣商惊骇之下慌乱茫然的脸,咬了咬嘴,恨恨叹一口气,连着未说完的话消失在马蹄狂奔的尘土里。
  陆鸣商满身沾染的血迹还残留余温,怔怔站在原地,只觉自己双手无法抑止地颤抖,甚至拿不稳惯使的银针。
  满脑子都只有哥舒桓。
  他忽然忆起来潼关前在万花谷无数午夜惊回的梦魇,将军浴血而去的背影恍惚就在眼前,忍不住心底压抑地尖叫嘶吼。
  所有人都乱起来,没人知道潼关真正发生了什么,正因为不知道,反而愈加恐慌。
  陆鸣商竭力强迫自己不断深深吐息,好容易才勉强稳住心神,“大家都把军服脱了,辎重旗杖全都扔掉,换上便装三四人一组,伤势轻的帮衬着伤重的,从山林里走,往长安方向自去寻营地落脚。”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已哑得不成样子。
  没人想得到看起来文弱清秀的陆大夫能拿得了这样的主心骨,都呆磕磕抬头望着他。
  良久,有人问,“那……大夫你呢?”
  陆鸣商心尖一颤,几乎将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你们走,我回去。”
  士兵们被陆鸣商照料了多日皆对这个温润和善的万花大夫多有好感,如今情势危急,哪肯放他一人赴险,纷纷都要和他一起回去。
  但陆鸣商根本等不下去。这些士兵只有少数是来护送的,多数都有伤在身,不能继续驻守潼关才要撤回后方,他一心担忧哥舒桓,恨不能立刻乘风生翼飞到那天策身边去,哪还能带上这些伤兵残将,顾不得阻拦,径自轻功就走。
  那是陆鸣商身为医者一生所见的最惨烈的战场。
  哥舒翰元帅屡次上书进言,劝谏唐皇坚守潼关,国舅杨钊与元帅久有不合,认定哥舒翰此举意在屯兵潼关与杨氏博弈,唯恐狼牙未到反而是哥舒大军先杀上长安以诛奸勤王之名摘下自己人头,故而日夜向皇帝吹风,言说安庆绪退兵,狼牙疲弱无备,潼关守备军应当立即出关将安贼一举剿灭。唐皇求胜心切偏信杨国忠谗言,置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坚守潼关奇袭范阳的规劝于不顾,执意逼迫哥舒翰弃关出击。潞州节度使王思礼劝元帅与其徒担虚名不如以三十精骑将杨国忠劫至潼关诛杀,举旗勤王,哥舒翰却认为此举名为勤王实为谋逆与安禄山无异,坚决不从。老元帅始终不肯反叛皇命,再三上表无果,泪洒潼关,不得已开关出兵,命王思礼与侄孙哥舒桓为先锋,领五万精兵在前开道,亲自率十万大军坐镇中路,另命李修然等领兵三万余沿黄河北岸助攻呼应,以为后援,家将火拔归仁引二万精锐轻装迂回,潜行抢占山中高地扫清路障预备合围。出关唐军号称二十万于六月初七在灵宝西原与叛将崔乾佑部遭遇。崔乾佑以羸弱残兵佯攻,企图将唐军诱入峡谷伏杀,先锋王思礼不识有诈领兵长驱直入,正中崔乾佑下怀。原本应为火拔归仁抢占的制高点不见半个唐军人影,取而代之却是满山狼牙军的燕国大旗,浓烟烈火,箭矢如蝗,滚石巨木齐落。五万先锋精兵如泥牛入海,眨眼被吞没无踪,血光冲天,一片哀嚎。哥舒桓阻拦不住又救援不出,只得领麾下人马暂退,亲往中军急报。但战场之上,兵阵既乱,形势已脱出掌控。待中军得知消息,已然无力回天。哥舒翰老元帅不肯临阵脱逃,亲自指挥突围,但二十万唐军面山背水,遭叛军伏击,又为内鬼背叛,进无可进,退又不能,早已军心大乱四散溃逃,哪还听得调度,为叛军击杀者竟不如互相践踏推挤者多,宽阔河面之上,血染波涛,浮尸累累,连潼关关城前原本挖来抵御狼牙攻城用的战壕都被狼狈逃回却不慎跌落的唐军残兵尸体填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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