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桓一脸茫然地摇头,又忽地似想起了什么般用力点了点头,依旧满满地困惑。
那模样分明是根本不记得的。什么也不记得。
陆鸣商眸光一暗,也说不上是难过揪心还是终于松了口气。他把被血汗和山中湿气浸染的草垫换了,重新铺上松软干草,将哥舒桓回去躺好,安抚孩童一般摸了摸天策的额头,轻声哄慰。
哥舒桓睁着眼,抿唇紧紧盯着万花,也不说话,只是眼底光华深深浅浅闪个不停,不知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抓住陆鸣商的袖子牵到跟前用力嗅了嗅,才像是终于安了心,抱着那截宽大羽袖又沉沉睡了过去。陆鸣商拽不回自己的袖子,坐在一旁呆呆看着他,心酸地双眼通红。
他以为自己早有觉悟,什么都想好了,临到阵前才发现自己怕得发抖。
将军真的把他忘了,这事实令他痛入骨髓。
然而,更令他终日惶恐的是有朝一日这个天策可能会想起来,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那些藏在温顺外表下的私心,甚至凶恶,就像鲜红心脏里淌出的黑泥,肮脏污秽,腥气扑鼻。到那一日,一切就彻底结束了,将军必不能原谅他,甚至还会恨他入骨吧……每每想到终有一日哥舒桓可能会那样痛恨他嫌恶他即便不杀他也绝不肯再与他相见,陆鸣商就控制不住颤抖。
所以,他绝不能让将军想起来。哪怕被遗忘也好,总强过怨憎。
开弓没有回头箭。
陆鸣商竭力让自己镇定,编了一套说辞,待哥舒桓再次醒来时告诉他。他说两人是师兄弟,哥舒桓是陪他来山里寻罕见的草药,不慎跌落山崖受了重伤,因为撞到脑袋有血块淤积所以影响了记忆。
其实并不是怎样严丝合缝的故事,但哥舒桓似乎没什么精神细细思量,沉默半晌,问陆鸣商:“那我……叫什么名字?”
陆鸣商立时怔忡。他只顾着琢磨个既能解释因由又好把哥舒桓留在身边的说法,却把这最重要的事忽略了。他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哥舒桓本名,这名字说出去迟早是要被认出来的。他更怕提起哥舒氏会勾起将军心中痛楚和记忆。他愣了好一会儿,想起离开潼关前哥舒桓给他那块突厥玉。“你是师父进山采药捡回来的,我也不知你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师父捡着你时你就跟个小狼崽儿一样,我们就都喊你阿狼。”
哥舒桓似乎对他那一阵卡壳似的沉默有所察觉,将信将疑地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因为伤势沉重打不起精神盘根问底。他一直抱着陆鸣商的袖子不肯撒手,好像陆鸣商身上的气味就是混沌茫然之中他所唯一熟悉的存在,只要嗅一嗅这气味就可以安心了。他把陆鸣商的袖子抓在唇边,半垂着眼听陆鸣商那些所谓的“往事”,听着听着便又睡过去。
这样醒醒睡睡的状况持续了近一个月才渐渐好转。哥舒桓真正要命的伤在心口往左半寸的地方,是被极薄的利器直接对穿了个透。那伤口十分细,被满身大刑碾过的痕迹所遮蔽,以至于在洛阳牢狱中陆鸣商仓惶之下竟未察觉,待到把人救出来细细查验才惊得面无人色。这样的伤口,不似战场上所能见的寻常兵器所致,倒像是遭了暗器冷箭。陆鸣商废了许多功夫才终于护住他心脉,但毕竟耽搁得久了,还是伤了肺经,待到身体与精神已经明显有了大起色,仍然时不时地咳嗽,偶尔还会带出两口鲜血。他右手筋骨又被安庆绪挑断了。那胡儿手段颇为狠辣,把伤处磋磨得不成样子,纵然陆鸣商医术再好,也没法把碾碎了的断口原原本本接回去。外加哥舒桓身体虚弱恢复得又十分缓慢,整只右手几乎只能勉强动动手指,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从前意气风发恣意纵横的一个人,竟衰颓成这个样子,甚至连记忆都一片空白,如同睁眼天地坍塌。如今的哥舒桓比之从前潇洒爽朗的少将军,简直判若两人。他变得沉默,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笑得神采飞扬,那双深刻眼眸里时常饱含不安与戒备,光华闪烁得如同脱离了狼群的孤狼,在陌生的黑暗里绷紧了每一根弦……陆鸣商常看见哥舒桓背对自己盯住右手发呆。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但陆鸣商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只有嗅着陆鸣商身上的气味时,他的表情会渐渐放松下来。
然而这多少令陆鸣商有些尴尬。
为了照料哥舒桓的伤势月余来他常不眠不休,根本顾不上沐浴,住在这山洞里也没什么好条件,自己身上的气味不难闻已是万幸,想也不会好闻到哪儿去……偏偏哥舒桓总这样腻着他嗅个没完。纵然哥舒桓不觉得有什么,陆鸣商却是个面皮薄的,加之多年习医,实在是挂不住了,趁夜里哥舒桓又睡了摸出去,找了一处山涧,打算好好洗洗干净。
但才褪下衣袍,他就发觉有人在盯着他。
☆、(11)
不知什么时候哥舒桓已悄悄跟了过来,躲在一块大山石后面半探着脑袋看他,跟山里的野兽一样走路没有声音。
陆鸣商衣服脱到一半,猛被这么一盯,顿时脱也不是穿也不是,堪堪僵在当场。
哥舒桓像只受了伤的小动物,满眼倔强不安,竟是一副唯恐被主人抛弃的模样。
“我以为你要走了。”他见陆鸣商没动静,便自己慢慢走上来,伸出双手环住陆鸣商的腰,低头把脸埋进万花顺直黑发里。
“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丢下你!”陆鸣商心尖一颤,安抚得反抱住他轻拍肩背。
哥舒桓执意埋着脸,粘腻地不肯撒手,低沉语声里似带着苦笑,“可是我现在,帮不上你什么,反而是个累赘。”
心中遽然一阵钝痛。陆鸣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亦不敢承诺定能令他的伤势恢复如初就怕希望落空之后失望更锥心刺骨,沉默良久,终只得低低一句:“我不会丢下你。”
夜晚山风寒冷。陆鸣商将哥舒桓牵到火堆跟前勒令他乖乖烤火,不许着了凉。但哥舒桓根本不肯乖乖在边上待着,简直就像只粘人大狗,执意跟着陆鸣商滚进溪水里。
山涧流水刺骨,他被激得打了个哆嗦,却是愈发紧紧抱住陆鸣商不肯撒手,近乎贪婪地在在眉梢耳侧嗅个不停。“你身上的味道……好香……好温暖。”他呢喃着寸寸厮磨,突然何其自然地张嘴在陆鸣商耳朵上咬了一下,如同本能。
陆鸣商犹遭电击,下意识推开天策,仓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在水里。
哥舒桓猛被他推这么一把,也是一个踉跄,怔了一瞬,困惑地盯住陆鸣商,眼底现出些委屈,“……咱们以前……不这样吗?”
“你我……我……”陆鸣商百口莫辩,差点咬了舌头。
心里有一团湿冷黑雾,在阴暗里叫嚣着,就要冲破防线。
陆鸣商明白,藏在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就这样默认下去,甚至不需要欺骗,只要不反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眼前这苦思许久的人彻底据为己有,哪怕只是乘人之危,哪怕那人之所以对他百般依恋不过是因为他往他的脑子里刺了一枚银针。
陆鸣商恨透了如此贪婪卑鄙的自己。
“我……是你师兄。”他强迫自己背过身,不敢看那双火一样的眼睛。
然而哥舒桓截口否认,“你不是我的师兄。你给我的感觉,不像师兄。”他固执地追上去,强行扳住万花肩膀,“我觉得你很熟悉,很亲近,让我很安心,你这样地照顾我,就像……就像我的妻子——”
“我是男人。你没有妻子。”陆鸣商别过脸。
哥舒桓愣了一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只犹豫了一瞬。他单手把万花的脸扳回来,摩挲细腻清秀的脸颊,下一刻,在万花还企图逞强推开他之前,低头吻了上去。起初还只是浅尝,不断舔啄那两片湿润薄唇,很快便轻车熟路地撬开贝齿一路攻城略地。天策的舌头推搅着自己的,湿热柔韧的尖端在齿腭撩拨游走,陆鸣商被吻得心痒难耐手脚酥软,连气息也乱了,待回神时已被放倒在溪边滑腻的石板上。
“如果你不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哥舒桓左手撑在万花脸侧,低头俯视万花的眼睛。
【—有缘者得肉吃—】
这几乎同时到达顶点的愉悦无与伦比,好似最极致的默契相通。两人皆是精疲力竭,相拥喘着粗气。哥舒桓浅浅啄吻着陆鸣商脸颊唇角,做着各种眷恋缱绻的小动作,好似叼到了心爱的糖糕,舍不得一口吞下更绝不肯松了口。“我虽然忘记了许多事,可是我对你……我对你的这种感觉,不会错的。”他揉着万花被汗水沾湿的凌乱长发,看定那双还蒙着雾气的乌黑眼眸,嗓音低哑却无比笃定,“鸣商,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我多喜欢你。”
蓦地,陆鸣商心跳一漏,脑海骤然空白,整个人都怔在天策怀里。
那震惊无措的模样惹得天策笑起来,又张嘴亲昵地轻轻在万花鼻尖啃咬两下。
也不知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尽说些从前绝不会说的“胡话”也就罢了,连行为动作都粘腻得犹如发情野兽,莫非真被扎坏了脑子……陆鸣商伸手,指尖□□天策黑发里。就在他的指腹下,是那枚纤细银针深深刺入的地方。陆鸣商浑身猛地一颤,遽尔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