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见安庆绪被阿诺苏满气得额角经脉突起，就要发难，陆鸣商当即一步上前，朗声道：“我可以留下，但你要说话算数。”
“鸣商！”哥舒桓立刻把人往回拦，唯恐安庆绪抢了先手。
“将军，我不怕死。”陆鸣商安抚握住天策手臂，压低嗓音掩不住心中激荡。安庆绪出现时，将军并未有半点惊诧，陆鸣商当时便明白了，将军大概早有意料。可将军却也不得不来。既已走到这一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打从追着哥舒桓到了潼关的那一刻起，陆鸣商就没在乎过自己生死。但他在乎哥舒桓。
他在乎哥舒桓，哥舒桓又如何不在乎他。陆鸣商并不知道安庆绪是什么人，想得如此简单。哥舒桓见他就这样毫无防备站出来哪里肯依，顿时生出一万个后悔的念头，恨不能让巴尔斯立刻将这万花带走。才想开口，却听老元帅忽然乐呵呵笑出声来。
“你这小娃娃，说你不怕死，好像老夫却是个怕死的一样！”哥舒翰老元帅笑着咳了两声，又吐出一口淤血，吃力撑着那半截夺魂惊龙枪缓缓站起身，分明苍老虚弱难以遮掩，依然将腰杆挺得笔直。他笑着看住陆鸣商反问：“哥舒翰一生戎马，所谓战功赫赫都是拿命打下的，难道会要你一个小辈替死？”眉目间满是慈爱，不似威严大将，倒似和善尊长。
“元帅，我——”陆鸣商喉头一烫。
老元帅摆手让万花不必多说，只示意哥舒桓扶了自己一把，持枪站定，喟然一声长叹：“自从潼关落败，同袍含恨浴血，哥舒翰多活一日都是难安，留此残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得见山河光复国贼尽诛！”
“而今，长安、潼关已复，洛阳指日可待，我已别无他求。我这一生，但求无愧天地社稷，临到死，虽不敢称无悔无憾，却也尽了全力。今日一死，若能取你首级，可祭泉下二十万英灵矣！”言罢，老元帅竟将半截残枪一摆，傲然拉开迎敌之势，七旬老将依旧铁骨铮铮！
“不错，我哥舒部骁勇之名却不是耍嘴皮子耍出来的，若要避战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走这一趟！”哥舒桓闻言亦是扬眉笑起来，腰间麒麟刀出鞘，却是将陆鸣商又往身后护了一护，头也不回沉声道：“阿诺苏满，当年叔公将惊寂给你们不过物归原主，称不上什么恩情。你们高义相助，哥舒感念于心，但你们却没有必要为此冒死，不如就请后退吧。”话却是对阿诺苏满和唐酆说的。他忧心陆鸣商安危，怕动起手来自己照顾不暇，巴尔斯又是个急功冒进的少年容易有所意外，便想让阿诺苏满和唐酆守好退路，一旦情势不对便可以带着陆鸣商先撤。
这点心思阿诺苏满如何不明白，但以圣使乖张的性子又哪能老实任他差遣。果然阿诺苏满立刻挑眉撅起嘴，“你烦不烦？我阿诺苏满要做什么，你以为你管得了吗！”他如是嗔怪一句，扭头瞅万花一眼，“反正你无非是想我替你照看着他嘛。待我先送这胡儿一份大礼再说不迟。”说着他冷不丁又绽出个狡黠冷笑来，轻轻摸了一下垂落肩头的银耳坠。
就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一只通体晶莹的细小蛊虫已从他指尖飞出去，急速扑安庆绪颈嗓咽喉而去。
安庆绪喉骨一痛，下意识抬手去捂，却是骤然内息大乱，顿时睚眦欲裂，虎目圆瞪住这看似瘦弱的五毒。
“你竟敢在重围之下对我下毒！当真不怕被剁成肉泥？”
“毒？没见识的胡儿可别辱没了我的枯残蛊。”阿诺苏满冷笑一声，“你也别老死不死的吓唬人了，我倒是觉得在场这么些人里头，最怕死的大概是你自己吧。”他将青笛贴在唇下轻轻一吹，不动声色引双生蛇王分别守在自己和陆鸣商近侧，而他那只足有半人高的硕大天蛛早已俯伏门前，吓得企图封死退路的狼牙面无人色，半步也不敢靠近。
不畏死者，何以死惧。
果然到最后这些人也是无法以死臣服的。
安庆绪面色渐渐转沉，鼻翼微微煽动，已然压不住怒气喷薄，眼中再次显出凶恶来，“既然你们找死——摘得哥舒祖孙首级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26）
应声早已刀箭渴血的狼牙卫便嘶吼着围杀上来。
哥舒桓武艺虽好，苦于有伤未愈又不得趁手兵刃，只有一把麒麟腰刀勉强可用，偏偏狼牙兵受了重赏鼓惑，余者皆不放在眼中，争先恐后前仆后继要扑杀他，战得甚是艰难。
陆鸣商见哥舒桓苦战，深恨自己不曾精习花间游，乱阵之中帮不上将军什么。然而他虽然并无甚高深武学，却熟谙打穴之法。只见他指尖几枚银针翻飞，羽袖如翼，收放之间，针已无声飞出，刺在狼牙头颈穴道，数次将接近哥舒桓的狼牙兵击退。
两人互不言语，却是配合默契，重围之下竟也护着老元帅且战且退。
这景象引得安庆绪大为惊异。
安庆绪也算知兵识略，立刻便看出是这万花几次三番救了哥舒桓性命，当即高声大吼：“先杀那个穿黑衣的万花！”
众狼牙得令愣了一瞬，便纷纷调转刀口，全向陆鸣商砍过去。陆鸣商毕竟是个专修离经的大夫，哪受得这等阵仗，顿时被步步逼退，自顾不暇起来。
阿诺苏满见状催动笛音，命蛇王援护陆鸣商，然而厮杀混战之中杀气汹涌，那双生蛇护主本能竟违抗笛音驱使，坚决不肯离开主人左右。
“巴尔斯！”见陆鸣商危紧，哥舒桓大喊着四下扫视，果然见巴尔斯跟红了眼的小老虎一样杀得老远，正拼命往安庆绪跟前撕咬，待听到兄长呼唤，惊觉自己是忘了什么事，想突破重围杀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果然这小子略不靠谱……
哥舒桓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想抽身去救陆鸣商，又顾虑叔祖不敢撒手，刹那晃神，身上便挨了几下，鲜血一下便涌出来。
“你们走！”迟疑瞬间，老元帅大喝一声怒扑上前，不惧不退以枪格住狼牙刀斧，气势慑人，震得众狼牙倒退两步。
得这一息空当，哥舒桓两步疾跑到万花身边，将围住万花的狼牙尽数击退。“你快走！”他一面护住万花，一面急促催道，又大声唤巴尔斯来接应。
但陆鸣商哪肯听话逃走，手上不停，反而又出针击退两个举刀企图从背后偷袭天策的狼牙。
见麾下数十狼牙兵竟然折腾恁久连一个武功平平的大夫都杀不了，更不提哥舒祖孙，安庆绪不免心焦气躁，虎吼一声，夺过身边侍卫的弓箭，搭弓就是三支羽箭，瞄准哥舒桓便射。
哥舒桓听得这穿云之响，下意识挥刀去截。
麒麟刀才将三支羽箭截断半空，后三支却又到了。
安庆绪自是骑射好手，箭无虚发。
哥舒桓深陷重围又还要应付暗箭，身上几处旧伤都裂开了口，浑身被热血染得赤红，动作稍有迟缓左肩便中了一箭。他右手手腕筋骨本就被安庆绪伤过，如今强撑至此已渐渐显出乏力。他抬头看向百步开外的安庆绪，见安庆绪射中他后，已不再急于挽弓，而是将一支羽箭在掌心来回把玩，似在倾听城外战鼓。
也不知李修然那边战况如何，郭元帅的大军进城没有……若是能拖住安贼，未必没有生擒之的可能！可是……叔祖重伤年迈，带来的族人死伤过半，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再恋战恐怕凶多吉少！
哥舒桓迅速在刀影杀声中辨别着队友方位，向不远处的阿诺苏满比出一个手势。
阿诺苏满当即会意，奏起一声尖利笛响。
应声唐酆子母爪便到了，将陷于混战的老元帅一钩拽出门外。与此同时，阿诺苏满留于门前的天蛛已吐出层层银白蛛丝，将主人连同近处队友牵拉至身后。好不容易拼老命杀回来的巴尔斯，正想往陆鸣商身边蹭，也被天蛛一股银丝卷过来。
“你拽我干吗……！”巴尔斯哭丧着脸挣了两下胳膊，被阿诺苏满扔回一个白眼。
“早干吗去了，跟撒了手的狗一样。”阿诺苏满又命天蛛去拉哥舒桓和陆鸣商，但他两人陷于重围深处，天蛛一时竟不能够到。阿诺苏满心中焦急，逼着天蛛深入去救人。那天蛛却感觉危险，怎么也不肯上前，反而回身伸长了腿将主人往门外猛推，催促他们快走。
“酆哥，你先带老元帅撤吧，去引李修然他们来接应，我们就跟上！”阿诺苏满推唐酆一把。唐酆犹豫一瞬，却见他一脸坚持，心里也明白迟恐生变，便不二话，背起重伤的元帅就走。
两个被天蛛救出来的突厥勇士见哥舒桓被围得寸步难行，又反身杀回去相助。巴尔斯也想去，被阿诺苏满一把拽住。“硬拼赢不了的，能活一个是一个！”阿诺苏满急得不行，见安庆绪又搭弓瞄准了哥舒桓就要放箭，当即催动枯残蛊。
安庆绪原本中了枯残蛊已是内息大乱修为折损，被蛊虫啃咬得腑脏一阵绞痛，一箭射偏反而射死了麾下一员狼牙，眼看哥舒桓又要杀出重围，不由大怒，也不顾自家狼牙也在混战之中，就命身边卫士齐齐放出乱箭。
一时箭雨如蝗。
哥舒桓见势不好，再顾不得许多了，抓起陆鸣商就往门外推。他将陆鸣商死死护住，后背霎时又中了二三箭，其中一箭从肩窝斜穿过来，已经可以看见滴血的箭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