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无论李修然如何苦劝,哥舒桓也还是坚持要兵分两路,将自己这一支突厥精兵大部都交给了李修然带去奇袭城门,自己只挑选了十人,要趁城门打响狼牙混乱之时去援救叔祖。李修然劝他不住,只得要他再多带些人手。但夺城门又岂是小事,如有闪失莫说李修然这一路人马有去无回,郭子仪所率唐军要有几多死伤更是难以估量,哥舒桓又怎肯因私废公。李修然苦劝无果,只好请唐酆随哥舒桓过去相助。唐酆本就是为救老元帅而来,自然义不容辞。
临分别之前,跟在唐酆身边的阿诺苏满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喊住正要动身的李修然,闷闷盯紧看了半晌,咬牙道:“我可再没有救命的凤凰能给了,你……你和道长自己小心。”
李修然回身见五毒那张俊俏的脸上满是心神不宁的憔悴,怔了一瞬,不由惆怅,便放软声哄他:“我们很快就跟郭元帅的主力会合,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们那边——”
“呸,你就不能咒我点好的?”阿诺苏满立刻不痛快地打断他,斜飞眉梢染满落寞。
李修然了然笑了,抱拳郑重一礼,“明日此时,我请诸位喝庆功酒!”
【—兔必肯踢牛—】
☆、(25)
一行人到禁苑附近时,城门那边已经打响了,城中一片兵荒马乱,果然禁苑门前的狼牙守卫也乱作一团,早已各自奔逃,接近不费吹灰之力。
临破门前,巴尔斯忽然一把拽住哥舒桓的胳膊,神色紧张地反复追问:“舅公上次说让咱们别再回去了,咱们真的还要去吗?万一……万一救不了舅公——”
这小子也不知究竟在犹豫什么,明明之前说不如趁安庆绪不在城中去把老元帅抢出来的也是他。
哥舒桓扭头看了巴尔斯一眼,安抚地在少年脑门上敲了一下。“如果救不了,你们就赶紧走,一刻也别多耽搁。”
“那……”那你呢?巴尔斯其实想这么问,但到底没问出口。他看见哥舒桓眼底烨烨的火光。那是已然立誓的决绝,没有任何置喙余地。
而哥舒桓知道巴尔斯正看着他,他更知道,陆鸣商也在这样地看着他。至亲至爱,所思所忧,他不是没考虑过。相反每一步、每一招他都已想得清楚透彻。如若能够,他又何尝不想就此罢手,带着鸣商和族人远走高飞,去安乐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逃走的幸福始终是偷来的。他见过鸣商自责且担忧的模样,更知道愧悔与痛心的滋味。他不想鸣商再跟他受这种苦,否则他大可以躲回山里根本不必出来。救叔祖,夺洛阳,杀安狗,平战乱——这是他必须去做的事。唯有如此,他才能给族人一个交代,给天策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更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而后他才能安心牵鸣商的手。
万一此行,当真终是救不了叔祖,至少……他要手刃仇敌,摘安庆绪狗头祭潼关二十万忠魂!
安庆绪从陕州败退就一直藏匿行踪,必然有所谋划。哥舒桓心里猜测,这谋划多半就在禁苑里。他并不畏惧与安庆绪对决,他所唯一挂心的,只有陆鸣商的安危。
“你记着我交代你的事。”
他突然低声又叮嘱巴尔斯。
巴尔斯猛抬起头,眼神闪烁一瞬,侧目看了一眼紧随哥舒桓身旁的陆鸣商。
进入禁苑之后一路可谓长驱直入。每走一步,哥舒桓心中都要沉下去几分。直至看见哥舒翰老将军孤身正坐在正院空地上,手边那把已然断裂的夺魂惊龙枪斜插着。老将军双目紧闭,形容憔悴,印堂一点乌紫即便不通医术之人也能瞧得出蹊跷。
巴尔斯一下跳起来就想冲上前,被哥舒桓死死摁住。天策将众人往后拦了一把,率先一步踏进院中。
与此同时,便听见一阵大笑。
“我就说他一定会来。哥舒老将军,这一回你又输给我了。”
笑声里,一名全副披挂的胡将推门从屋内出来,正是安庆绪本人。只见安庆绪不紧不慢踱步走到哥舒翰老元帅身边,蹲下身去,状似遗憾地摇摇头,叹息,“看来这解药,是命中注定用不上了啊。”他说时将一只白玉瓶在手中来回掂量,就打开瓶盖,将其中药水缓缓倾倒,惋惜地在老元帅肩头拍了一下。
不过轻轻一拍而已,老元帅却浑身一颤就喷出口紫黑淤血来。但他硬是撑住手边惊龙枪,决不允许自己倒下,只是再也无力站起来。
这狗贼早已给老元帅下了毒,竟还要如此作态!
“你……你这卑鄙无耻的胡狗!”巴尔斯震惊之下勃然大怒,连双眼也气得赤红。众突厥勇士也是各个怒不可遏,若非不得头领号令,只怕早已争先扑上前去按住仇人撕咬。
“在我面前用毒,就凭你?”一旁阿诺苏满冷笑一声,扬手已将蛊虫从指尖弹出,旋身时笛音转起,又将一双蛇王唤来,紧紧盯住敌手,发出威慑的嘶嘶声。
见有人替老元帅解毒,安庆绪竟也不怪,依旧挂着笑。“我杀一个阶下囚,为什么一定要用毒呢?”他看阿诺苏满一眼,骤然将掌中白玉瓶往地面一摔。
碎玉惊声骤起,应声从屋内杀出的狼牙卫士已拉弓挽箭刀剑如林,足有五十众,黑压压扑上前来。
若不是有伤在身,以一挡五并非难事。只不知道这胡贼还埋伏了什么后招在暗处。哥舒桓当即示意麾下严守大门退路,暗暗握紧了双拳。
安庆绪抬手喝止卫士,冷冷盯住面前的天策,“你倒是不意外。”
哥舒桓面色沉冷,“郭元帅大军已至城下,你不去守城,却在这里磨蹭,是怕死吗?”
安庆绪冷哼一声,“洛阳,我今天送给你们也没所谓。我能打下洛阳一次,就能再打下第二次、第三次。但是——”他死死盯住哥舒桓,眼中刹那显出阴狠,却反而笑得愈发狂傲,“能要你们祖孙一齐死在我脚下的机会可是不多啊。”
“承蒙你看得起。”哥舒桓不由嗤笑。他如同看不见面前黑如鸦云的狼牙卫士一般,径直上到老元帅面前,单膝跪下,虔诚捧起叔祖右手行碰额礼,低头以突厥语敬道:“叔公,步狸来接您回家。”
闻得此言,老元帅才终于缓缓睁开眼,望住拜在身前的侄孙儿,良久,喟然一声长叹:“我叫你不必再来,为何不听帅令?”
“步狸不能弃您于不顾。”哥舒桓后退一步,立起身,向着安庆绪沉声质问:“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你知道我不会放的。不过,也未必不可。”安庆绪已退至卫士簇拥之中,盯着哥舒祖孙,悠闲把玩着腰间胡刀上的玉饰。他把随哥舒桓而来的这十余人一一打量,如同搜寻猎物的花狸,忽然扯出一抹阴冷嘲弄,伸手一指,“放一人,留一人,一命换一命——你把他留下,我就放你们走。”指尖所向,竟是陆鸣商。
他竟然要陆鸣商留下,众人皆是错愕,不明这胡贼意欲何为。哥舒桓下意识将万花往身后护了一把,“他是个大夫,两军交战不伤平民,何况是治病救人的医者。你好歹也算为将多年,当真要如此下作?”
“一将功成,必枯万骨。平民如何?医者又如何?既然身在战场,不臣皆逆,阻我皆杀!你也为将多年了,还真信什么不伤平民的笑话,难怪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安庆绪仰天大笑,挥手命狼牙卫士摆开阵势,眼神愈发阴狠,“哥舒桓,你可想清楚,他不过是个汉人,无足轻重,我要他留下也未必就要他死,但老元帅却是你叔祖父,是你族中英雄,难道你当真要为了一个汉人数典忘祖到如此地步?就不怕这些誓死追随你的族人心有不服?”
这显然是诚心挑拨。
十个突厥勇士皆是面不改色,却齐齐把眼盯住哥舒桓,只等号令。巴尔斯看看哥舒桓,又看看陆鸣商,紧张得满手是汗,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除开藏于暗处以便策应的唐酆,在场者数十众竟当真只有陆鸣商一个是汉人血统。
阿诺苏满见状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催动笛音命蛇王守在阵前,一双妙目睨着安庆绪,“我听说你爹当年老大不小的年纪还觍着脸把自己打扮成个奶娃娃追着杨妃喊亲娘哩,算下来,你可是汉人的孙儿,怎么跟爷爷奶奶这么大仇?莫非是上元灯节少了你的压岁钱?”他素来是个乖戾张扬的性子,仗着自己生得美貌夺目蛊毒功夫又是一绝,刻薄起人从不嘴软,如今又还有唐酆相伴相护,愈发有恃无恐。
那贵妃洗婴的街坊笑谈安庆绪原本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听阿诺苏满这么大喇喇当众说出来,又见这胆敢嘲讽他的苗人身形纤细一张脸比明丽少女还娇俏,气得顿时黑了脸,就要发作。
对方以多欺寡,如果混战起来难免死伤。阿诺苏满在恶人谷久了,又追着李修然许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加之又颇为自负,根本不在乎激怒敌手,心里还巴望着赶紧开打来个痛快,打得过最好打不过就撤,有什么了不起。然而陆鸣商却完全不同。陆鸣商原本就是个谨小慎微柔肠百结的人,虽然也是随军多年的军医,其实却被哥舒桓保护得很好,从不让他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一直被留在后方,见得全是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看了太多血肉模糊的惨景和回天乏术痛苦死去的战士。如若对陆鸣商说有办法可以兵不血刃止息干戈,他是第一个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