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寒刀终于在我的企盼中,离开了腰侧,却没料到,一口气还未松下来,它就踏着沉重的步子踩上了我的胸膛。
这一下,似气管血肉、柔软心房都在被大力搅弄着。天地错位,上下颠倒,猛然爆裂的血液与被搅弄成肉泥的躯体混在一起,连痛楚都失去了存在意义。刹那仿若置身于阿啾啾地狱,众生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嚎此起彼伏,号泣之声震响天地。如果那时的我清醒着,恐怕也会痛彻心扉得喊出哀鸣,然后再也不堪忍受地昏厥过去。
但那时的我没有清醒。那时的我就在昏厥之中。
那时的我,除了清楚的感知,没有任何选择。
不过短短一刻间,我就仿佛把这世间亿万种剧痛难忍的死法都历了遍,亿万种痛楚层层叠加在一起,把我逼扼得奄奄一息,再无惨叫之力。冰寒世界里,终究只余下断断续续、窒闷哽咽的呜呼哀叹之声。这也便是,第五境的呼呼地狱。
你以为这便是最终极的痛苦了?远远不是啊。
侵入心脏血脉后,寒意便与身体融为了一体,仿若躯干与冰地不分你我,结在了一起。佛言第六境乃裂如青莲地狱,身体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青莲,色呈青蓝不复人形。
你恐怕无法想象身体非外在割离而是内在断裂的痛楚,其实那时早已躯不复躯,人不复人。我只是个还在接受着痛苦的器官罢了。
而这种剧痛,据后来与蔺晨的谈话判断,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里,无数次我疼得失去呼吸,却又无数次被蔺晨他们吊回一息,继续被迫感知着那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忍的痛苦。
甚至随着时间过去,明明已到了人间极致的剧痛还在不断加深。“体内莲瓣裂得更深更大,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翻剥出来,内脏冻肉迸裂成十数瓣后色呈青红,肉块上再无躯干头肢之别。”这便是佛家对第七境,裂如红莲地狱的记载。
这种地步,其实与死已差不了多少,连大脑都在剧痛下失去了感知,而今回想,我也无详细记忆,只有曾经模糊却又深刻的感知。
过了许久后,许是黎纲甄平把我抬去治疗,在他们所言的离开棉被衣衫尽去之时,寒意呼啸着灌入早已翻剥开来的身躯,血肉体肤直直地绽裂成百数千数红紫莲瓣,这一刻,连冰封世界都不复存在,在顷刻间倾塌成宇宙终极之冷,四周茫无界限的太虚寂境,这一刻,连痛都再也感知不到,宛如死得透底。
这也便是最后的,裂如大红莲地狱之境。
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世界开始慢慢重组完成,裂了一地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地拼凑完整,虽不觉得暖,但痛楚寒意有所减轻,应是黎纲他们把我抬去沐浴。恍如初生为人,胸膛里装载的是新鲜舒适的空气。本以为艰难地狱终于过去,可还没待我放松片刻,冰窟世界突然地龙翻身了。漫过腰侧的大雪在冲击下纷纷抖落,却在触碰到从崩裂大地缝隙处逃脱的热气时毫无例外地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带着灼烧人的热气。我感觉到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被滚烫的热度烧得焦黑,连原先冻成冰碴的头发也噼里啪啦地作着响,传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我逃脱不了,我被硬生生地固定在原处,任冰火侵袭,任痛楚加倍,任身躯被冲击切割得七零八落。
原来八寒地狱后,还有等待着我的八热地狱。
等活、黑绳、众合、叫唤、大叫唤、焦热、大焦热、阿鼻,处处灼焰覆天烧铁为地,炽浆火雹猛然落下铺天盖地,地面腾起普通火、檀林火、太阳火、末劫火,身体被燃烧焦烂得连骨灰也不剩,于刹那间万生万死,不生不死。
仿若血肉淋漓内脏横流,躯骨在巨大铁砧上被铁锤锤打,在两山的猛烈撞击中被碾碎,在坚硬铁臼中被碓磨成泥,骨肉尽碎血流成河。
极致的痛苦中,皮肉骨血由内而外处处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可狂风怒雹虐雪饕冰仍在不断呼号肆虐着,降落覆盖在伤口处结合处,冰冷着,火热着,疼痛着,煎熬着。
我想死,我受不了。
只要让这连造物主也只能哭泣求饶的痛苦远离,我愿意做一切事,愿意放弃一切事。
潜意识划过大脑,却不知为何,猛地一颤,然后白光炸裂,被隔绝在外的世界终于透露出冰山一角。
我听到有人在喊“快,虫子爬出来了。”
我感觉到有无数纷涌火热的虫蚁挂在我的身躯上,咬噬着我的皮肤,窸窸窣窣地钻来钻去。
我还闻到,有熏得人喘不过气的药味,还有一大桶虫子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原来,是虫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与外界通连的大门轰的一声沉沉关上,我再次漂浮在意识的羊水里,翻腾不止,煎熬难忍,一边冰冷得连血液都冻僵成红线,一边却火热得把所有液体都蒸发成水汽。
与先前不同的是,我终于有了隐隐的思绪,犹如暗流般划过如镜太虚。
这一次,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我记起了自己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才会痛苦不堪,我还记起,有谁,在等着我。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一直如死水般没有丝毫动静的大脑,却在收到了求死的潜意识后,产生了如此猛烈的抵触反应。
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大业,我还有一个,要去见的人。
景琰,萧景琰。
火寒二气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无边痛楚一根根拔去连着头皮的乌发,一寸寸剥下敏感脆弱的皮肤。但我在无声空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是笑着哭了出来。
我本是可以选择死的,我本是可以与这痛苦挥手告别的,但我却活了下来,喊着那人的名字活了下来。
就好像,我把那人锻造成支撑我的乌金支柱,只要喊着那人的名字,只要想着那人,就没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没有什么痛苦是熬不过去的。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令人哭泣求饶的痛楚,更加俯首称臣的存在。
那就是爱。
可笑的是,这自少年时起就暗藏于心的情感,我却直至如今才明了何为其名姓。
但所幸,还不晚,还不晚。
恍惚间,眼前似出现了层层白玉石阶,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最高处,含笑看着我。
陛阶上是起伏的冰柱,是如刃的烈焰,我望着那人,一眼万年间,没有丝毫犹豫地抬脚踏了上去。
九十九级台阶,取的是九九归一之意。我踩上那凌厉的冰剑,任火焰舔舐着脚掌,一瞬间火龙似乎掺杂着冰柱,直直地贯穿了我的身体,一分为二,刻骨疼痛。指甲似乎在凌迟般一个个地拔裂脱离,腿骨似在碾压下一寸寸地化为齑粉,心脏被大力捶击,灵魂在哀鸣撕扯。太痛了,痛得死去活来。
可再痛,也得咬牙走下去。
我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景琰还在等我。
这般想着,双腿也就有了继续前进的动力。烈焰噬心,冰锥刺骨,地狱之路,甘之如饴。
行至中途时,身体早已麻木,可又无时无刻不被鲜明的痛楚激醒过来。额上流下如瀑大汗,一滴滴地,在划落前就蒸发成热气,把我的脸庞灼烧得面目全非。
景琰,景琰,景琰……
我在翻腾的痛楚中念着那人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减轻一二分的痛苦,仿佛如此所有的苦难都可化为普世圣莲。
景琰,景琰……
意识模糊之中,他的名字成了我的执念。
九十九级台阶,每一级,我都走得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耗费了我毕生的力气。每一秒,我都让那滚热的名字灼烫舌头,然后一路长驱直入地烧进心里去。
景琰。景琰。
我想着他念着他喊着他,一步步蹒跚着往上走去。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拖,一点点靠近,每寸减少的距离都转化成内心铺天盖地的欣喜。似乎只要走完这九十九级台阶,我就能长久伴在他身侧,再也不分离。
不知如此走了几日,或许不过一瞬,或许不过一生,最后,我终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走到了那最后一级台阶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相别已久的故友,看着这落于我心上的意中人,看着这在无边痛苦中予我救赎的一线光明,似是看尽了先前那些风云浩荡的时光,也看尽了之后我们会相伴不离的时光。
辛酸,却也值得。
“景琰。”我轻轻唤他,他亦凝眸看着我,眼里是情深如水,是欣喜如水,是心疼如水。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我,“小殊”。
刹那,身后翻起滔天火浪,冰雪如瀑砸落世间,无尽的虫群遮盖了白玉石阶。
我知道,一切终于要有个终结。
头被如城倾压的皓雪砸落,身躯被纷涌而上的虫蚁啮噬得体无完肤,遮盖日月的火焰更是直扑而下,把骨头焚灭得一点不剩。
而我就这么抱着他,抱着我的景琰,抱着我的一切,直直沉落,任幻境分崩离析,任无边痛楚加身,任身后世界毁灭。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洪荒远古都被席卷得荡然无存。
我在一片废墟中睁开双眼,扑入眼帘的却是沉沉黑暗。还来不及吐露一个字,说出一句话,抓住一丝思绪,我又昏睡了过去。
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床侧惊喜大喊,“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这句话,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似是箴言般镌刻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