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犹疑地,我选择了第二种。只有短短十多年寿命,我希望,快些,快些赶至那人身边。
然后,作陪余生。
“那你又可还记得两气噬骨的痛楚?”
我一僵,只觉那残留在回忆里的痛感,开始熊熊燃烧地席卷过身体的每个角落。
蜷起身形,我有点打颤,“记得。”
那般欲死不能的痛楚,深深地刻印进骨里,一旦回想,就隐隐作疼。
“之后六个月,你每日每夜要受的,便是这种痛苦。如果受不住,恐怕会中途死去。”他深吸一口气,“如果受得住,恐怕你想提笔记录也没有力气了。”
我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寂静是最让人难熬的,可我记不清切,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我的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念头轮回。
或许什么都想了一番,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最后,我朝着他点头,神色如常,仿佛他刚刚只是报了今日菜色一般,我说,“好。”
……
梅长苏,我不知看至此处的你,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你若被景琰蔺晨他们保护的很好,无忧无虑,更不知痛苦为何物……
那接下来的内容,你还是莫再看了。
吾实不愿,昔日痛楚再降临汝心,纠缠入骨,梦魇连连,难以喘息。
而今想来,蔺晨所言倒是对的——
“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十九章/八境地狱
蔺晨说治疗今晚开始,我思忖着在这第三本《梦醒录》里,我还未把记载于前两册的苏醒情况再次叙述一遍,是以,我打算趁着还有时间,把它补充完整。
因为那段时期,对我,对梅长苏,都十分重要。
不仅有火寒相争之痛,它还包含着一个人,一个在漫长时光里或浅或显地纠缠了二十余年也未曾放下的人——
萧景琰。
他的景啊,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景,巍如高山,坦如大道,明如日月。
他的琰啊,是“冰锷含彩,雕琰表饰”的琰,束身以圭,历经雕磨,胸怀嘉德。
景琰景琰,光明正大,志行高洁。他是这沉暗污世里难见的表里如一的真人,是林殊年少时光里鲜活明艳如蓬勃红日的挚友玩伴,是梅长苏在准备了十二年后呕尽心血倾力辅佐的殿下主君。甚至现下,他还是这朝堂的当权者,是这大梁的天子帝王,是这九州四海无不纳于掌中的万乘之尊!
可惜……
距城外一别,已有五月之遥。
我终究没能亲眼见到他身着九龙玄服,头戴玉冠冕旒,登基称帝,威慑天下的模样。
百官叩拜,俯首称臣,那应是景琰此生最风光的时刻吧?
只是……
【——还有一事,我想拜托殿下。】
犹觉不甘啊……
【——你跟我还客气些什么?】
若能亲眼看看……
【——皇上寿典那天,可以带我同去吗?】
那该多好……
该有……
多好。
∞
方才一时心绪难平,触觉暂失,幸无大碍。
只不知而今的你,可还记得他?
他这人啊,实在好辨认。
身形算不上魁梧高大,但也瘦削英武。
面容刚毅俊挺,一派沉稳。
声音更是低沉如铁,若不适应,耳膜许会一阵颤抖。
明明当年分离时,他还是少年的公鸭嗓。哪料到,一眨眼,旧日少年就猛地拔高,成了现在记忆中的模样。
呵……而今想来,我和他走的,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啊。一个苟延残喘着走向人生的日暮,另一个,却还在精力犹存地磅礴日出。
虽如此,你切莫以为他是刚强至极的男子。景琰他啊,爱哭至极,每每提起往事,或心酸流泪,或唏嘘不已,或眼眶泛红,与蔺晨那吊儿郎当不为外物所动的性子恰恰相反。
他还应是疼极了你的,一日三访,嘘寒问暖,端茶递水等琐屑杂务一概不辞。
他或许还不常见你,别奇怪,他毕竟是一朝天子,大梁帝王。即使心忧友人,但他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药罐子要照料,他啊,还有朝堂百官要去平衡,还有偌大天下要去治理,还有万千子民要去关照。
这也才该是,真正的萧景琰。
如果看罢这些,你认出那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风雨无阻的人里哪个是我说的景琰,记得,对他好些。
前半辈子,虽说你为他耗尽心力,但毕竟欺他骗他瞒他良多。最后,留给他的还是一本再简易冰冷不过的战死者花名册。哪怕不是故意,但伤害已然造成。心口的疤痕,只会随着时光腐烂,却不会随着时光愈合。
只是,过去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你与他并不是执着于过去的人。安心走好未来的每一步,过好未来的每一天,这已是,最大的赎罪了。
看至此处,你或许怀疑曾经的自己,也就是现在的我,究竟对他抱何种感情。说来不怕笑话,我喜欢他,喜欢到心坎里去。
一个大男人谈喜欢,想来虽觉匪夷所思,但这却又是我心中真实所想。
景琰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值得让天下人都喜欢的人。
年少时,他一声不吭地替我背黑锅处理残局。长大后,他又一言不发地戍守边疆,只为坚守初心。这样一个人,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你说,何人不喜,何人不爱?
江湖夜雨,十年梦途,珠箔飘灯,旧燕巢冷。有匪君子,终究,不可谖兮。
而且啊,你对他也不仅是儿女之情。儿时的懵懂动心与还未萌芽的喜欢早在十多年的积淀下被时光一笔一画地雕刻成难以相忘的深情,最后与亲情友情融为一体,交汇成最简单朴素也最意味深重的一字——
爱。
不要害怕这种感情,不要觉得它恶心肮脏,在这茫茫浮世,能遇到一个你喜欢而且会一辈子喜欢下去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错过,才是大部分人间的联系。
此生能够相知相遇,已是莫大的幸运。
∞
昨日写了一半,骤然没了力气。今日,我会把剩下的内容补上。
蔺晨把我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一路,我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几近半死。昏迷间没有任何感触,仿若整个机体都已经停止运作,连大脑也只成了一种摆设。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便大概如同漂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前后左右,都是死水,都是暗沉,都是阒静。
无论是思绪,是人声,还是触觉,都在这恍若黄泉的沉寂处被一一隔绝,只余暗河在无纹无波地静静流淌。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了一丝感觉。像是沉水结成冰,把我这个唯一的猎物紧紧包裹其中,连呼吸都冻成寒霜。
冷,实在冷得很。比我苏醒后,比那山头薄雪,比那极北之境,都要冷上几分。
我觉得我那时应该是打着颤,不住地喊着冷的。但是蔺晨说,我那会儿跟个死人一样,连手指也未曾动过丝毫。
他说的应是对的。那会儿我只有触感,却无思绪,甚至连最简单的控制躯体都做不到,又怎么会,真的做出一二分的反应呢?
而今的回想,与当时的现实相比,总归还是失了真。但也不过是细节之处的失真罢了。那段死去活来咬牙难熬的时日、那似挖削剜切的鲜明痛楚,这些,是绝对不会失真,也绝对忘却不了的。
甚至如今回忆,犹觉梦魇未去,痛楚再临。
起初,只觉得寒意如刃,一刀刀地凌迟于我,把我割得鲜血淋漓,除了痛,就是冷。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了冷冻的冰窟,而我就是那待宰割的鱼肉。
世人传八寒地狱有八境,这第一境,便是具疱地狱。寒冰坚硬如铁锋利如刀,处处狂风怒雹雪虐冰饕,既无蔽体之衣亦乏遮寒之所,水分冻结膨胀成遍满全身的可怕疱疮。
许是此生罪业深重,杀伐过多,虽未入地狱却已受尽地狱之苦。又或许,当时的我,的确就身处地狱之中。
凉意从无边寒冰蔓延至脚跟,然后一点点地从脚底幽幽升起,把双脚冻成冰柱。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却不急于一口吞下你,要赏尽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样,待你求他赐予一个解脱后方才欣然予以死亡。我的灵魂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寒意一点点攀缘而上,看着它渗至半腰处,看着它先是轻轻地敲打着,一下一下甚有规律,然后力道猛然加大,每一下都如同沉闷之钟的嗡嗡回响。在意识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它就把我的血肉撞烂,把我的骨头敲碎,把我的整副身躯切成亿万血块,翻飞四地。
恍惚间仿若置身第二境的疱裂地狱,疱上起疱,伤口破裂,肉疮红白相间。整个天地像是巨大的碾压器,从疼痛的伤口里挑出肉来,就着鲜血硬生生地挤压旋转,碾得血肉模糊。
我想打滚,想呻吟,想求饶,但那会儿的我除了流汗,除了似死人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连基本的反应都做不到。
敏感脆弱的神经被无情碾压着,累积的痛感却无法麻痹。如潮般一波波翻涌而上的冰冷夹杂着锋利刀刃,似北风宰割皮肤般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第三境的紧牙地狱,便是如此吧?全身痉挛蜷缩,牙齿紧紧陷合,痛苦难言,无可表达。
这种寒冷,这种疼痛,比起当年解火寒之毒的煎熬,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我有思绪,恐怕我会怀疑当初自己是怎么说出“但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这种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