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想着,神色有些惘然。但是蔺晨的下一句话,把他从渺渺神思中炸醒。
“长苏,我已经把你的《梦醒录》给他看了。”
……
屋外的风在刹那变得安静,屋内也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梅长苏没有蔺晨想象中的激动,明明当初,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得让景琰知道真相,可现在,听到蔺晨这句话的他,只是在沉默过后点点头,不发一句言语。
“你……”蔺晨顿了顿,“你要怪就怪我吧。当时情势紧急,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相信你,不然……你真的会被当成卖国贼,格杀勿论。”
“我不怪你。”梅长苏的声音染上药味,竟带着一丝苦意,“我只是……”他轻叹着,“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知道他罢了。”
当初蔺晨带他去宫城时,他便想着到时见到了好友,定要把一切都托盘而出。可谁料到,后来诸事直转急下,他竟是再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而今如此猝不及防地,任是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也不免心慌。
“可是,萧景琰早晚会知道的。”蔺晨顿了顿,还是伸出手拍了拍梅长苏的头,“长苏,隐瞒只会带来误解。等他回来了,跟他好好谈一谈吧。再过几日……”他沉默了那么一瞬,“再过几日,北燕与大梁之间真正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他,会亲自前往前线,披甲杀敌。到时候,沙场上不会管死的是一个帝王……还是一个士卒。”
“他怎么!”梅长苏一愣后大幅度地弹起身,原本平静的神情碎裂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够亲赴战场?!当年我替他远赴北疆,便是为了保全他这个一国太子!现在,身为大梁天子,九五之尊,他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这要是出了个万一……要是出了个万一……”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如此的后果。
“所以,”蔺晨把梅长苏喝完药的空碗放回桌上,声音依旧不悲不喜,淡如清风,“趁这个机会,跟他好好地聊聊。下一次,就不知会是在伤愈后,还会是在奈何桥上。”
梅长苏没说话,眉目苍凉。
从回金陵至而今,不过五六个月份,他却是觉得已过去了小半生。这身子,这颗心,破败苍老得像是个半百老人。
良久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我真是悔啊!……我当年,当年怎么不抱抱他,怎么不多疼疼他!!!】
他,不希望自己像那个老媪般后悔余生。
梅长苏睡了沉沉的一觉,梦中是何情形,他在苏醒后却早已记不起来。
“醒了?”身旁传来的,是萧景琰低沉的声音。
“你,回来了?”梅长苏一愣,无措地开口。“会议,讨论得怎么样?”
话一出,他就沉默了。明明打算不谈正事的,为何一开口,又会问起了战事?
萧景琰似乎摇了摇头,“没有多大进展,等会儿要接着讨论。你,”他迟疑了下,“暂且安心休息吧。”
这一回,却没有带着多少的恼怒,倒是沉沉的担忧。
“好。”梅长苏犹豫了下,而后郑重点头。
当初他虽说相信景琰,但相信不代表放心,所以事事过问,生怕一步错步步错。
可行至今日,他终于明白,担心再多,都是无用的。
他所害怕的那个梦境,最后还不是变成了现实?
萧景琰似乎回来后就一直握着梅长苏的手,这会儿捏了捏他没有多少肉却修长得好看的手指,“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我有许多话,想讲与你听。”
“我……”梅长苏一顿后,淡淡笑了笑,“我也有一夜的话,要讲给你听。”
而后,是长久的静默。但这次的静默,再也不让两人觉得难熬。
不知是不是真相揭开的缘故,梅长苏觉得景琰待他不如先前那般疏远。心中冰雪似是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缓缓融化,就连那根隔在他们之间的刺,也在渐渐变淡。或许终有一日,那根刺会彻底消失不见,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会再也没有间隙地拥抱纠缠。
然后,彻底地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萧景琰待梅长苏歇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屋门,眉眼间,尽是温柔。一转身,他却看见蔺晨倚在柱子上,淡淡地看着他。
萧景琰走过去,作了一揖,“蔺阁主。”
蔺晨挥挥手,眼里是讥诮和疏离,“行了,别给我来这套虚礼。”他或许是普天下,第一个不稀罕皇帝屈身作礼的。
“长苏,他的身子如何?”
蔺晨听此,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这,也是我重点想跟你说的。”
孤寒北境的凉秋傍晚,是沉沉的暮色,和倾压的乌云,没有南方绚丽的晚霞,也没有最后一丝温存的暖光。秋风飒飒处,黄叶落无声。萧景琰的心,在这一片寂静中,被提上了最高处。
“那本《梦醒录》,你看完了罢?”
萧景琰的神色在刹那变得沉重,而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长苏在被软禁时许是因心神不稳,病发过一次,而后双目才会暂时失明。我过几天,会先着手稳定他的病情,而后再治疗他的眼睛。”
萧景琰迟疑了一下,“他的眼睛……有多大可能性可以救回来?”
蔺晨沉默了一下,而后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这是不信琅琊阁阁主的医术?”
“当然不是。”萧景琰摇摇头,“只是……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八八六十四天。”蔺晨顿了顿,“在这六十四天里,他必须呆在一黑暗隐蔽之处,不能见一丝阳光,每日都要换一次药,如此过六十四天,就可拆下眼上纱布。”
“六十四天……”萧景琰喃喃着,“我要亲赴前线,这六十四天……怕是不能陪着他。”他一顿,“长苏他,就麻烦你了。”
蔺晨自七月那事后,看萧景琰的眼神常带着锐意,他听此只转开眸子,淡淡点点头。“医者父母心,我自会好好照顾他。但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想跟你讨论的重点。”
他的眼神终于又转回了萧景琰身上,“重点,是他的体质。”
“一体之质,犹如心之于身,关系万千。体质,才是决定他病情的关键所在。这一点,或许他在自己的记录中有所提及。长苏他,自服食冰续草之后,寒气入体,危及心脉,故而薄命。而后,我在古书上找到了与寒蚧虫相对应的火蚧虫的记载,梅岭之下的寒蚧虫会吐出寒气,而位于长白火山的火蚧虫却是会吐出炎气。当年,我那老爷子便是用相生相克的法子,救回了长苏,所以我想,这一回,或许可以用火蚧虫来以毒攻毒。之后,我与一众人等,冒着凛冽风雪,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攀上长白山,收集到了足够的火蚧虫。只是,这法子比起解火寒之毒,成功的几率实在小上太多。毕竟两气冲撞乃是难忍之剧痛,常人,一般挨不过。就算挨过了,也不一定能醒。而长苏现在这个病,便是两气相冲遗留下的。他的寿命虽恢复到解去火寒之毒后的程度,体质却是一落千丈,导致记忆衰退,五识受损……”蔺晨闭了闭眼,藏去深埋的悲哀,“甚至,那些五识终有一日会丧尽殆尽。”
对梅长苏而言,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余生要以一个废人的身份度过。
如此,倒真是生不如死。
萧景琰在风中颤抖了一下,声音艰涩得像是烈火燎原寸草不生,“这些……我都知道。”
他早从《梦醒录》中,就知道了关于梅长苏身体的真相。
“所以,要想延缓他五识丧尽的速度,必须从体质上着手。先前我提到的治眼的法子,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那,那该怎么做?”萧景琰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抓住蔺晨的手,“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琼珍灵芝,冬虫夏草,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蔺晨挣脱他的手,挑起的眉似一把弯刀利刃,直直地剖进人心里去,“这些,都用不着。最好的药,是你这个九五之尊,大梁天子——萧景琰。”
“……我?”萧景琰的神情凝固了,“我,是最好的药?”
蔺晨抬起眼,“你可还记得,你上次……”他一顿,深吸一口气,“你上次,对他行欢爱之事,这你可还记得?”
【——景琰!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长苏!我是林殊!】
萧景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无边的阴云笼罩着,漫上悲凉之色,比那天边卷叠残云,还要萧瑟几分。
他握紧拳头,而后又缓缓松开,声音沉重得直坠人心,“我……自然记得。”
那一日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他都铭记于心,日夜回忆,折磨己身,不敢相忘。
怎么会,不记得啊……
蔺晨见他这幅神情,冷笑哼声,眼含锋刃,语带讥讽,一点都不留情,没有半丝不忍,“当初托你的福,长苏差点丢了半条命。本来还有一两年才会迅速退化的五识,被你这么一折腾,差点是一夜间就要丢个一干二净。”
萧景琰沉默地听着,没有丝毫辩解,这些,他早在长苏的自录中就知道了。只是见到纸上叙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蔺晨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他此刻看似沉稳,起伏的胸膛却早已泄露了心中的汹涌澎湃。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这是我的错,稍后,我会亲自向他请罪。”无论要杀要剐,他都无怨无悔。
“请罪?呵……”蔺晨嘲笑一声,“请罪若有用,那还要法律,还要王政干什么?!萧景琰,我现在一剑杀了你,然后向你请罪,”似是一直积攒未发的怒气集聚到了今日,终于砰地一声爆发殆尽,蔺晨的声音高得惊走飞鸟,“如此,你觉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