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他说,“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他说,“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最后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他说……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刹那,万籁俱静,阳光倾灭,小小的屋子,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梅长苏再也平复不了紊乱的呼吸,再也定不下那早就纠乱如麻的心神,他颤抖着开口,“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庭生没再说话,起身走至门边,打开那道锁着他的先生的大门,明明外边阳光灿烂,他却觉屋内,才是他一生向往所在。
顿了顿,他向那端坐于楠木椅上的男人作了平生最后一揖,爱极、慕极、怜极,亦敬极。“先生,再见。”
最后一句话,竟是永别。
第二十三章/梦已梦尽
庭生出了那关押着梅长苏的屋子,走至中厅时不料遇见了沈承。沈承靠着柱子,斜睨着他,看来已是等待许久。
“我不是让你去撤回扬州的军队吗?”庭生皱皱眉。
沈承走近,眉间阴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调走我?”
“……”庭生一顿,没理他,径直往外走。
“你这次特地从兖州赶回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沈承拦住他,语气不善。
“与你无关。”庭生抬起头,明明不过十六的年纪,散发出的威慑气势却与他面前的中年男子不相上下。
“怎么,不叫师兄了?”
“……”庭生沉默了一瞬后,直直地看着他的师兄,开口问道,“那么敢问师兄,本该前往扬州的你现在却迟迟未启程,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承沉沉地看着他,“现在是一举进攻的大好时机,你真的……”
“我就算再如何渴求皇位,也断不会做这卖国叛贼。”庭生眯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师兄,你放北燕进中原,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那也是为了你好!”沈承猛然提高了声音,“长林军就算再怎么气势如虹,再怎么训练有素,再怎么军心稳定,实力却是永远都比不上皇城军!自古以来举兵反叛者,若无法速战速决,便只能自取灭亡!僵持至今,若没有北燕之助,我们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你也不是那种心寄天下的爱国者,又何必如此刚折自守?!”
庭生推开沈承一激动就摇晃他肩膀的双手,“可是我敬爱的人心寄天下。”
“他喜欢的,我也喜欢。他想守住的,我帮他守住。只有他,我不能辜负。”
“而且师兄,你心中也有那个不想让其失望的存在吧?”
这些话,倒是比千钧诺言还要沉重几分。
沈承像是被刺激到般缩回手,抿着唇,神色冷漠,“没有。”
“陈宛师兄呢?”
……
只那么一愣,沈承猛地抬起眼,“你怎会知道他?!”
庭生垂下眸子,“当年你在冀州以锦书联系我这个身处金陵的小师弟,打算与我合作时,你以为,我不会查个清楚?”
“可那段往事……明明没有多少人知道……”
庭生看着他那副惘然的样子,不觉胜利,也不觉快感,“师兄,你莫忘了,我们的师父,是同一人啊。”他一顿,“而且,你当初竭力救下陈梁一家,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
“战事已起后,你本想散发谣言,诋毁义父名誉,称当年赤焰之案他也是主谋之一,甚至把得知消息后意欲拯救赤焰军的有志之士以军中奸细之名无情绞死。这个有志之士,便是陈宛师兄吧?”
沈承闭上眼,不答他。
“师兄,放手吧。十多年风云已过,故人遗骨早已消散了。”
沈承轻颤着开口,“你不是我,你没资格这么说!”
庭生沉默了。是,他不是沈承,他自然不知道沈承禁受的痛苦。
“但是,师兄,你欠我良多,你说,我有没有资格?”他抬起头,“我不愿使先生牵扯其中无辜受害,所以心怀犹豫迟迟未南下。而你,模仿我的字迹,以一纸求救信让他以为我被你挟持为你所迫,从而把先生诱骗到这儿来,好使我能安心南下发动进攻,师兄,我说的可对?”
“你擅自给飞流和甄平下了软筋散,以他们为挟把先生软禁在府中,更是往外散布谣言,称先生为长林军军师,从而污其名誉,让他再也难以洗刷罪责,再也回不去那金陵,师兄,我说的可对?”
“而后,你又以我之名,放那北燕铁骑入主中原,师兄,我说的这些,可对否!你口口声声为我好,为我们的大业好,但是你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欠我良多?!身为大梁男儿,战便要堂堂正正战,死便要堂堂正正死,怎可为一己私欲,雄心大业,而负了这百万无辜凡民,这养育己身多年的家国天下?!”
他并不是什么有高洁之志一身清骨的君子义士,他也从不像他的父王那般芝兰玉树风仪昭昭,但是萧庭生,好歹也是梅长苏的弟子,也是秋不变的学生,他好歹……
也是这大梁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为人底线。
不爱天下,从来不代表背弃天下。
他,也有自己的坚守啊!……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只有死路一条?!”沈承没有否认,不知是失望还是震惊地看着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纵使你助萧景琰击退北燕,反叛之罪仍旧难以逃脱,到时萧景琰安居皇位,你却是功不抵过,如此后果,你可有想过?!”
暗黄树叶飘零着坠落,这是他萧庭生的命运,也是这世间每一人的命运。
他的声音低沉坚定,字字句句却清晰得可以印进骨里,“先生说过,死不可怕,不过是枯骨黄沙罢了,最可怕的,是无所作为地死去,心怀遗憾地死去,身负罪责地去。我这一生,为自己的命运奋勇斗争过,已不算无所作为;也曾竭尽全力保护自己敬爱之人,亦不再心怀遗憾。”他一顿,“只是负了这无辜百姓,虽万死亦难辞其咎。而今只愿,用一身血肉之躯抗敌卫国,尽力赎去此生污痕罪责。如此,求仁得仁,无怨……亦无悔。”
呵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求仁得仁无怨无悔!沈承盯着他,暗含讥讽的双目似是要喷出火来,“你想自寻死路,那便随你罢!到时见了师父,别说我这个师兄,不曾劝过你!”
“师兄,师父既以秋不变之名行走江湖,求的便是一个不变初心。我想他老人家会很欣慰我坚持了这个决定。”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声音却带着淡淡笑意。
“中途退出是我不对。你若想依附北燕以求自保,我不会怪你,只是此次一别,今后怕是陌路了。”他向那个男人做了最后一揖,“师兄,保重。”
一时暮光微凉,天地间,只剩下那个愈行愈远的萧瑟背影。
永嘉二年九月下,祺王萧庭生率领五万长林军与萧景琰的皇城军会合,共御外敌,退击北燕,北燕一时不防,从豫州败撤到冀州南部。大梁民心大振,举国共庆。
而这一切,被软禁的梅长苏一概不知。
他只是一日日地坐在那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不知在等些什么。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等不到。
夜里入睡时,他常做噩梦,因此睡得极浅。这一夜空气中不知为何隐约浮动着龙涎香,熟悉的香味竟是让他沉沉地睡了过去,只隐约觉得恍如在湖中划舟,飘飘荡荡,摇摇晃晃,没个尽头,也没个方向。
无边界的空旷感让他生出了阵阵寒意,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为好。
然后,他听到有人唤他,“长苏。”
端的低沉好听。端的缱绻含情。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江南调:“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一笑,划着木棹就向那人驶去。
我的美人啊,就在天这方。
咿咿呀呀地转了几个弯,过了几个荷花滩,天色渐晚,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在回家。
然后,然后他终于看见了唤他的那人,穿着一身九龙玄服,端直地立于亭中,含笑望着他。
他唤,“长苏。”
长苏,长苏……
一眼之间,天荒地老。
他终于,还是回了家。
“长苏,长苏?”耳边似有人在轻唤。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来,看见的依然是一片沉沉黑暗。但空气中飘荡着的养神安眠的檀木香味,却不似关押他的那件厢房。
“……蔺晨?”似是大梦千年,一夜过三生,他犹疑着开口,不知身处浮生梦境,还是暗沉现实。
那人松了口气,“是我。”
“……我,在哪儿?”
“这里仍处冀州境内,但北燕人暂时找不到这来,你放心。”蔺晨扶他半起身,端来一碗药喂他入口,“萧景琰刚出去与众将部署战略,等会儿就会回来,你若觉得累,可先睡一觉。”
梅长苏一愣,“景琰他也在这儿?……”
蔺晨沉默良久后,声音没有起伏,“是他亲自救你回来的。为了降低北燕对你的关注和警惕,萧景琰特意放出风声,除祺王之外的叛贼格杀勿论。然后,趁此机会把你救出。”蔺晨顿了一顿,“黎纲和小飞流也被救出来了,平安无事,你放心吧。”
原来梦中闻到的龙涎香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