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这队人马已到近前,与身边这俩人一样,着盛唐时外驻军兵甲,覆手衣面衣,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
这队骑兵极为有律,停下时只有一片勒马的声音,很快安安静静,像沙漠里挖出的一队兵俑。
他们过来时声音雷动,脚下的沙丘都在震颤,扬起丈高的沙土,扑了紫胤一身,要不是他用袖子挡了挡,现在肯定连模样都看不清了。
身上厚厚一层沙灰,把素白的峨冠长衣都糨在了一块,紫胤心里叹口气,也没法管,扫了几下白发上的沙子,手还没放下来,却突然定住了。
他看着领头的小将军,手持白缨钢枪,赤羽银甲盔,暗红粗布为面衣,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精神的丹凤眼,凌厉漂亮,看着似是个少年。
紫胤当然认出了他,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他就一定会认识。
伍其风向少年禀明了情况,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盯着紫胤,忽然攥紧钢枪,微微一抬,顿了许久,却又放下去。
紫胤不禁退了半步,他知道方才一瞬,少年是要杀了自己,他想了许久,才大致想起这少年的名字,出声道:“东方……”
少年听见他干哑的声音,眯起了刀锋般的眼睛,还是没有说话。
第八十二回
东方胜打马又进了几步,这次他已没有丝毫顾虑,破空声从耳边划过,紫胤未及退开半分,寒光凛冽的枪尖已刺到他咽喉。
金器交鸣,一声脆响震震乎乎,紫胤出剑挡下此击,只觉浑身发麻,虎口都裂开了,血从手上流到了剑上。
这一下突袭几乎让紫胤招架不住,他以为东方胜已改变了杀他的想法,不成想只是起意试探。
这个莫须有的世界里,似乎不能使用灵力,紫胤如今只是个剑术高超的普通人,纵然全力应战,也未必是东方胜的对手。
紫胤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寒枪如银色毒舌,直取他要害,完全没有甩开半分的可能,一时胶着,二人各不退让,战得难解难分。
响亮的兵器鸣声在大漠里远去,这上千轻骑就静静看着,东方胜居高临下,白色缨子几次擦过紫胤的脸,枪尖却仍未粘上他的血,这让东方胜颇为烦躁。
夹马忽向前一冲,骤然勒回,东方胜却持枪向后横扫,直欲取那头颅,却只打落了紫胤的发冠,那白发旋飞而起,又如雪落下,垂散似冰瀑。
东方胜愣住了,他怔怔看着紫胤,看着那华发,熟悉的眉眼,一下失了魂。
收剑归鞘,紫胤认定东方胜不会再对他出手,拾起了发冠走过去,副将伍其风叫了声“小侯爷”,东方胜才回过神来,紫胤已到他马前,攥住了他手里的缰绳。
吴磬的刀已出鞘,只要任何一个人为东方胜助战,紫胤必死无疑。
“小侯爷。”伍其风又唤了一声,小心之下轻了许多。
东方胜抬手示意他退下,拽过缰绳就要策马离开,可紫胤就是不撒手,更是扔了发冠,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疯了不成,你真想寻死么?”东方胜终于说话,隔着厚布面衣,声音被捂得极闷,目光锐利像刀片,直挖进紫胤灰白的眸子里。
紫胤手上的血一滴滴溅上银色兵甲,只看着他的眼睛:“将军,你可还识得我……”
东方胜猛地抢过缰绳,远奔奇袭不得耽搁,哪管他是谁不是谁,狠厉道:“滚开!”
紫胤看他调转马头,扬鞭就要落下,心里一急,立刻向前两步,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极快说道:“在这大漠之中我本就无活路,论武功我与你不相上下,你带骑兵急赶必是去打突厥,还请带我同行,救命之恩定铭记在心。”
东方胜也没犹豫,直接道:“亦可,但没有多的余马来给你。”
“我……”紫胤微微低头,面对这十几岁的小少年,实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本就不会骑马。”
“你这……”东方胜没把话说完,轻蔑之意却是显而易见,取下水袋递给紫胤,一把将人拉上马。
吴磬立刻要劝他,这修者模样的人来历不明,如此太过不妥。
东方胜抬手不让他说话,等紫胤坐安生了,打一声呼哨,千余轻骑同时策马奔腾,那个壮观。
唐与突厥兴战多年,东方胜算是在军中长大,十五岁曾驻守边关,参与攻打突厥月石城一战,被派为前锋,率骑兵突袭。
紫胤不知道东方胜在成亲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只知道他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如今这幻境,怕是欧阳少恭的记忆所成,不想他十几岁,就带军与外族交战。
在这段记忆中,并没有紫胤的出现,所以东方胜无论如何都是认不他的,只会觉得熟悉。
大漠的夜空压得极低,似乎要与这黄沙海漠融为一体,漫天繁星在头顶上,好像就要撞着,大而圆如玉盘,流光清冷的月亮,一望无垠的星空,没有尽头的黑夜,壮观得让人心神震撼。
夜晚冷得能结冰,紫胤未来得及再束发,华色凌乱,一身尘土风沙,半日颠簸疲惫,看着跟在外流浪三十年,从土里滚出来似得,仙人风姿是一点也没有。
东方胜现在比紫胤矮了一头,让这个不会骑马的死拽着,整个人都不舒服,简直是被抱在怀里,施展不开。
月色在黄沙上似铺了一层霜雪,盔上赤翎被风抝折,战甲更是冰冷刺骨。
地平线的沙丘上,似突然冒出一片缥缈的建筑,随时都可能被湮没,黑夜里骑兵急行,却如偷鱼的猫一般轻巧狡诈。
幻境里的紫胤,总觉得与这世界脱了节,无法融入早已过去的记忆,他拢了白发,贴着东方胜的肩甲,唤道:“小将军。”
再冷如霜雪的人,对爱人说话也有几分柔情蜜意,紫胤对欧阳少恭本就极为眷恋,这一开口,直接让东方胜浑身一颤,狠狠瞪他一眼。
那冷清的声音被风割得断续,东方胜却立刻觉出微妙的意思,他断定这修者和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可直觉告诉他,最好别去探究。
东方胜一手捂住面衣,看了他一眼,漂亮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紫胤却没再说话,指尖抚过他的眼角,没等东方胜反应,一跃而起,如一片白纱飘然而去融在月光之中。
东方胜冷哼一声,狠骂了句话,谁也没听清。
当黑夜里的骑兵闯入古国的遗城,这场战斗就走向了终结。
鲜血将月亮也染成红色,尘烟掩盖了残破的古城和低矮帐篷,这一切都埋葬在骑兵的铁蹄和地狱来的哀嚎下。
紫胤到底没有参与这场厮杀,独站在月下,已然是冰雪般仙人容色,风姿无双,冷冷看着这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世界。
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东方胜一手给混起来的骑兵,如他本人一样暴戾专横,带着股说不清的流氓气,偏还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丝路上覆灭的古国遗迹月石城,被突厥一部占为常驻之地,每年的两季都在此处,他们妇孺皆兵,凶悍非常,遇上东方胜的骑兵,也是半斤八两,谁都没比谁更狠,直杀在一处,搅得天地无光,一片混沌血色。
紫胤靠着断土墙坐下来,看着脚下厮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提弯刀竟钻到东方胜近前,立刻被一枪挑了头颅,这血淋淋的人头在半空里打几个旋,就砸在了紫胤脚边。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紫胤同样经过太多战争,他看着头颅上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或许有几分可怜,却不会做多余的事,因果循环,突厥在边关侵略残杀,有今日自是必然,何必揣一颗所谓仁慈心肠,去招人记恨,怜敌损己。
紫胤把腿盘起来,靠着墙,挽袖小憩。这幻境是东方胜的过去,没有玉衡,也没有他的殿下,就这么一个能气死人的小子,你说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八成是欧阳少恭要构建自闲山庄的幻境,结果给玩砸了。
欧阳少恭行事,向来谨慎周密,虑人所不能虑,若这不是原本的计划,就一定有所变故。
无论什么样的计划和打算,欧阳少恭从来不告诉紫胤,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想要解开这个幻境,也无从下手。他不担心会困死在这里,以太子长琴只能,岂会让他留在这虚幻的地方。
喧嚣渐远,睡梦中什么也没有,厮杀之声竟如催眠曲一般,让人沉沉浮浮,恍恍惚惚,金色的太阳挂在天边时,黄沙已经炙热。
“诶,诶!”有人在跟前叫他,一时没醒过来,就感觉一丝热风扑过来,慢慢悠悠的,紫胤背后的汗毛都要立起来。
几缕银丝断落,耳朵里嗡嗡直响,东方胜立在他面前,杵着银缨枪一手叉腰,枪尖就埋在他脸侧的土墙里,那反光正照在紫胤眼上,刺疼得厉害。
紫胤眯起眼睛,不禁笑了笑,才轻声问:“怎么了?”
“怎么了?”东方胜打了个哈欠,一把扯下满是沙子的暗红面衣,第一次在紫胤面前露出了稚嫩的脸,“你的来历还未报上,怎倒问我?”
紫胤不管这俊俏人的疾声厉色,紧接着又问:“你虚岁几何?”
“十六。”东方胜脱口道,一愣才反应过来,立刻瞪了眼睛,“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