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子殿下!”
李建成坐下,待众文武起身,放眼想细细看尽这殿中金玉流彩,人面百般情态,却是曦光朦胧,什么也瞧不清楚。
朱衣紫袍高臣贵爵,全都望着他,调百府之兵,掌天下权,此刻他便是这人界之主,便是仙神,也不能够立于他上,袖下的指尖用力压在案上,暖黄的锦缎被嵌到木中。
礼官开朝,李建成拢袖把手放了下来,敛目不露心绪,沉声道:“孤代父监国,近日朝中诸事,也大都知晓了,可有新奏?”
目光扫过裴寂,却是礼宾司出列道:“高句丽派使者来朝,却未按我朝既定路线行走,穿于州直达长安,殿下以为,该如何接待安置?”
“高句丽一直是我中原心腹之患,先朝就多次东征,岂能容此番国放肆,若有沿途刺探军防要塞者,立捕,其接待安置,皆降格两级。”
“是。”礼宾司又道,“东瀛使也于近日来访,其国书所用乃是文川纪年,未用我朝武德年号。”
“既然如此,看来东瀛是无意向我朝称臣,申责之后,予以退还便是。”李建成怒意不显,却不怒威,自有上者气势。
“钦遵上命。”礼宾司行礼归列。
此时初阳半露,朝霞万丈,殿内瞬即金碧辉煌,案上明黄锦缎映得李建成面上如覆金,眉目烁光,不见喜怒,裴寂与封德彝对视一眼,出列走到殿前。
“秦王盘居洛阳,陛下几召拒不回京,已令赵郡王重兵防守秦岭淮河一带,潼关也有陛下派兵固防,还请殿下使秦王早还长安。”
“裴相此话怎讲?”李建成轻笑了声,“秦王现下手掌五十万强军,皆是我大唐忠勇将士,他拒不还京也只是顽劣些罢了,想五十万军,光粮草调度已是难于登天了,何况父皇还有赵郡王,燕王,李绩等一干横扫天下的猛将。”
“殿下所言甚是。”裴寂看着李建成,面上露出微微欣喜又似得意的神色,上前一步道,“臣曾闻陛下说,殿下身为嫡长,对诸王弟管教有度,皆服殿下之威,殿下一封书信,必能令秦王回京。”
“此言差矣。圣人都没能把二郎召回来,孤家又怎能有十分把握让他听话呢。若他实在不肯回来,也无不可。”
李建成站起身,负手走下阶来,肃然道:“传孤令,再赴洛阳召秦王李世民回京,倘若秦王抗命,则加封其为东王,加食邑三百户,由孤出资在洛阳另建东王府,无圣旨急召自不必来京。”
“殿下英明!”这一声封德彝倒是先喊了出来,裴寂斜他一眼,退回文官首列。
转身时不禁暗笑,李建成走回自己的位子,略扬起手道:“有奏都呈上来吧,今日大朝,要事当庭决议。”
文武百官相继呈奏,今日秦王一党自有些缄默,太子决断无一人驳,朝会至辰时方毕。
李建成一回东宫,心情就有些阴沉,太子妃命人在悄悄处理十几具尸体,都是东宫内卫和侍官,明显是用刑之后毒杀的。
这些人私藏圣令,所以才有早上那一番乱,太子妃抓出了几人,逼问无果,便直接杀了。李建成对自己的妻子善决此事有些不满,却也是处理妥当,这些人无非是安插在东宫的奸细,牺牲如此之多的棋子,绝不可能是为了看似关键,却实无用处的圣令。
房中郑观音在给太子准备要换的常服,李建成背对着她,坐在桌边挽袖倒茶,轻声道:“近日来宫中诸多异事,都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莫要擅自处理,我若不在宫中,春坊中王珪,韦挺,都是可信之人。”
“是……”郑观音转身,看着这个相伴了十几年的人,仍旧那般丰神如玉,忽然就觉得有点委屈,委屈得快掉下泪来,“无论你有多少女人,你都是我唯一的夫君,我终究不过一介女子,却不惮为你除去所有不利之人。”
李建成心中意动,起身几步过去拥住了她,一顿安抚,再想多哄几句,房外忽有人通传:“王中允有急事求见。”
“我去去就来。”李建成拍拍郑观音的背,面上神色莫测,衣服也没换就出去了。
堂中侍女都被摒退,王珪一人在前堂候着,来来回回踱步不停,却是不紧不慢,见李建成来,没行礼就迎了上去,低声道:“殿下,昨夜赵郡王送来的军事密函,不见了!”
“原来如此,早上在宫中作乱,就是要盗走密函,这文函里事关秦淮部署……”李建成恨恨掐住了广袖,越想越怒,猛力一甩袖子,“他究竟在我府中安插了多少人。”
“东宫严治,这绝非一时可成,看来秦王早有不臣之……”
“住口!”李建成厉声喝住他,凤目杀气里滕腾,王珪一介文生,这一下也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王珪垂首死闭着嘴默不作声,李建成的呼吸因怒意而略微浓重,他痛苦之极,又怒不可遏,却忍得面上一片漠然,而杀意翻涌。
缓缓闭目,李建成心里骤然一空,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便兀自离去。
王珪想叫住太子,却最终没能出声,他想劝,可太子又怎会不知道他想劝什么,只能看殿下如何取舍了。
李建成略提起襦裙疾步往回走,半道上忽然顿住,向侍官问了给慕容紫英安排的住所,看了看身上的朝服,稍一思索便转了方向。
当年在浦州,冯立就认下了慕容紫英,知他救过太子的命,所以对他很是敬重,吃住上自然毫不怠慢,依他喜好,安排了东宫中最为清净之处,也是最冷僻的地方。
屋中自然也是每天有人仔细打扫,只是十分清冷,这里竟是有许多琴谱,书架上桌上甚至床上,随处可见,可见这里曾住的人爱琴乐至日夜不能离的地步。
慕容紫英随手翻着一本手抄的乐谱,虽看得不太明白,但略泛黄的纸上乐符画得十分美丽飘逸,赏心悦目,就想多看看,李建成刚一推门,他连忙放下乐谱站起来。
不等少年行礼,李建成满眼忧急,上前紧握住慕容紫英的双手,带着恰如其分的恳切道:“慕容可否帮本宫做一件事?事关本宫兄弟生死。”
“殿下?!这是……”慕容紫英的第一反应却是不想答应,在人界,眼前人所求之事,绝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
“以你之能,定能将我四弟带离洛阳。”李建成凝视这少年,仅仅认真如斯,便是比温柔更叫人无法拒绝,眸中倏地一痛,慕容紫英感觉心里被揪了一下,刺疼得皱眉。
“本宫惭愧,然皇室内斗,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想卷你进来,只是四郎现今身处危境,作为兄长,我却别无他法……”
手足情笃,少年从未体味过,他其实在洛阳见过太子与齐王兄弟亲睦的样子,心中艳羡,而身在皇家,为权斗反目,兄弟相残,何其之多,他自小脱去皇家身份,该是万幸之事。
身为太子,立于深渊之上,却仍旧如此顾念兄弟之情,面前之人如玉的华贵与温润,早已不觉间铭刻在慕容紫英的心底,仰慕之下,岂能见其沉痛。
“紫英竭力而为。”
第九回
李世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接到太子召令的时候,他就忽然明醒过来,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了。
父亲明明身在京城,却令太子监国,全权决断,可调天下兵,还是在长兄还没回到长安时就急急下的诏。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圣人突然病重,要逊位于太子了。
帝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李世民又哪里沉得住气,这几天里兴奋不已又害怕之极,全身血气翻涌着,心底却又凉得发寒。
李建成大李世民近十岁,文武双全,识体知礼,很早就协理府中事物,甚至代父亲决断,作为嫡长,府中无人不敬服。
他们几个嫡出的兄弟自然感情最好,四弟对大哥更是敬慕非常,什么都听他的,甚至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
现今李元吉自然是太子一党,东宫的心腹,李世民从没打算说服李元吉到自己这一边,他十分明白,在李元吉心里自己永远及不上大哥,何况大哥现在是太子,太子继皇位才是名正言顺,若知道自己有不轨之心,第一个要杀自己的一定是李元吉。
若要起事,必先杀李元吉。
这些天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争执许久,终于也是定了下来。唐军对洛阳呈包围之势,太子坐镇长安,若李世民再不回去,承了东王之封,那么以后擅自带兵出封地,那就是谋逆,太子可以立刻调兵围杀洛阳。
就算长兄就此登了帝位,也不能冒这个必死的险,以后有的是机会,那怕到时要担一个逼宫逆反之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思及此,李世民捏断了手中竹简,却听帐外来报:“禀大王,齐王不在营中!”
夜深,长安宵禁。
慕容紫英竟是不太清楚长安夜禁的时间,看着紧闭的城门,不禁瞥向了身后的齐王,似在问他为何不提醒自己。
“你能把我从洛阳五十万军里带出来,难道还进不了长安城么?”李元吉恼道,“我必须立刻见到大哥。”
“龙脉兴盛之地,神魔妖仙皆不能恣肆,何况一介修仙者。”少年声音清冷如晨露,转身去寻个好点的露宿之地,听齐王脚步不移,便道,“夜禁后游荡街上,城中武候不识你皇亲,逮住了也是不由分说先揍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