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仚成等稽胡帅率部来降,太子甚悦,当夜宴请诸帅,灯明歌响,觥筹交错,及至深夜。
李建成喝了不少酒,面泛桃色,带着微醺之意起身,笑呵呵等十几个胡兵领帅告退,勾肩搭背互侃着他听不懂的话,陆续出了帐,这才沉了脸色。
待帐外清静了,李建成急唤侍于一旁的剑灵:“易水,我给你一个阵法,一会儿我去魏征帐中,你就在帐外布下此结界,而后回来守住主帅帐,莫让胡人靠近。”说着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个术式,“可记住了?”
“是。”少年扬起眉梢,“放心吧主人。”
次日,李建成授几位领帅官爵,并许筑新城,命各部召集青壮男子筑城,诸帅领命而去。
太子着明皇常服,胡领窄袖,衣绣团花复纹,带饰紫英晶石,束刻云玉冠,簪挽珠金丝,踏玄纁马靴,腰佩青玉长剑,立于僚望楼上观胡兵劳作。
匈奴稽胡六千余,骑兵迅急,来去如风,常为祸中原,蛮杀劫掠,现下天下未定,乃是大患。
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天其殃之也,其将具而歼旃。
悍夫浩浩,足下蝼蚁,太子扬手为号,长声宣道:“叛者,杀无赦!”
刹时箭自四方而下,伏兵皆出,胡俘乱,唐军围杀之,少顷血满城基,尸掩新石。
哀嚎不及唐军呼号,胆敢反击者,全尸不留,汉以胡夷为劣,恨之杀之,如屠鸡羊,狩熊罴,惮而不敬,岂有怜悯。
稽胡酋帅十几皆斩于阵前,六月热风烈烈,血气冲天,李建成紧盯场中屠戮,直到六千人杀尽,人头断肢滚落遍地,践踏浸泡成了血水沼泽,马蹄陷深难行,胡俘无一人活。
这血气太浓,李建成却再熟悉不过,隐患一除,心里立刻松了许多。负手缓步走下木阶,还没踏到地上,有人惶惶来报:“太子殿下,那刘仚成得了风声,逃往梁师都处了,我等未能擒杀,请殿下治罪!”
后面十几骑兵皆下马跪地:“请殿下治罪!”
李建成目光如剑扫过跪伏的十几人,个个满面尘土,汗湿衣襟,恼恨切齿,轻点头道:“刘仚成不足为虑,尔等也不得不罚,本宫扣你们半月军饷。”
“多谢殿下!”
听了这话,十几个骑兵立刻活泛起来,暗里互递眼神交流不停,李建成全当没看见,摒退了他们,远远还能听见其恨骂刘仚成的声音。
慕容紫英负剑立于这血场边缘,略略皱眉,偶尔路过的唐军还会跟他打个招呼,他也只是出个声应着。
太子诛尽匈奴,此一举功在百年,而他看完了这场杀戮,虽心中明辩太子所为乃是汉室所望,再见这修罗场里华贵若神的李建成,一时也是带了惧意。
“太子殿下。”慕容紫英见礼,不敢直视。
“嗯,明日本宫班师回朝,去留你且自便。”李建成令道,“至于夙莘与本宫所言,的确事关琼华存亡,你也莫再探究,以后自会知晓。”
“是……”慕容紫英瞧着李建成俊雅的脸,威仪慑人,此时竟已忘了身份之别,“殿下说要送我铸剑奇石,可还记得?”
“仅此而已?”
慕容紫英突然紧盯着李建成的手,纤而有力覆着薄茧的握剑之手,整个人都变成一种渴望,满眼热切道:“我还想再睹殿下执剑的风姿!”
“好一个剑痴。”李建成看着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少年,忽又望向少年身后的半顷涂血之地,笑道,“明日随我还京。”
太子班师回朝,边城百姓无不夹道相送,跪呼千岁,称颂其功,沿途驿站向朝中奏报,未至长安,便有圣旨来宣。
夜幕官道上几骑急行,蹄声如促雨,在府衙前猛然勒住,马吃痛嘶鸣,静夜里甚是刺耳。
七路钉绯漆木门两向开去,侍郎高捧黄麻圣令,率众步入。院内红灯成列,侍女军卫皆跪伏,李建成等人已候在院中。
“皇太子李建成接旨!”
侍郎一声出,诸谋臣将军拜叩在地,李建成方撩袍跪下:“臣接旨。”
“敕:朕近日心绪不宁,需沐浴更衣问道于天数日,太子德才兼具,朕知其善政之能,命其监国,总理朝事,调诸府之兵,全权决断,不得谒问于朕。”
李建成颇为震惊,一片万岁呼声中兀自站了起来,扯主侍郎急道:“你说什么?大人他……”
“殿下!”魏征忙喝住了他,上前拉开了李建成的手,将侍郎送出府。
李建成在原地愣了许久,他的心思太快,想到了所有可能,心中骤起滔天恨意,又倏然风轻云淡。
“殿下……”冯立凑到近前欲说什么,被李建成阻了,“你也回去吧,不必多说。”
谁也没有召见,什么令也没有下,李建成在月下彳亍,束发银冠被映得极亮,他的额上出了薄汗,眼中的星河却没有一丝黯淡。
慕容紫英方回来,绕过绣竹屏风,入里间甫一挑帘,便见太子斜倚于桌前,捏着一蓝釉细瓷杯,举在眼前端详着,红纱罩里烛光柔柔,染得俊雅面容满是艳红,眸里星晨赤如焰。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甚至忘了放下撩起的帘,他所见过最华贵之人,莫过于此,他所见过最惑人之景,亦莫过于此。然而或许是贵为太子高处独立的寂寞,他端详这不入皇家之眼的平凡酒杯,却似在寻什么人间不存之物。
那眼神是极致极致的认真,喜悦而痴迷,纯粹如冰,灿烂若光,慕容紫英笃定,这样的一双眼睛,六界,唯此一人。
慕容紫英微微颤唇,放下帘走入里间,终于出声:“殿下在看什么?”
“看这杯上流光若虹,乃人间炫美之物。”太子垂眸,饮了杯中清酒,“世间多恶,无论高居天上明月,还是落入足下埃尘,呆得久了,难免变得只见其美玉中瑕,素绢点墨,叹人间美好转瞬即灭,久而久之,必然偏执疯魔,便是要寻尽世间华美温情,廖以慰藉,以宽己心。”
慕容紫英看着太子,不知该作何言语,如此贵气,又怎会沾染埃尘,他想也想不出分毫。
“你自便就是,修道之人身边也是清净许多,本宫只是想呆着罢了。”李建成却是下令一般,然而却丝毫听不出强硬,此时他斜乜着凤目,便叫你觉得他肯与你说一字半句,已是纡尊降贵,肯瞧你一眼,已是你此生之大幸。
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怎好有半分失礼,慕容紫英已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头道:“我守在间外。”
少年说完就转身出去,静立于屏风后,李建成还能看见他笔直的影子,也不再理,独酌起来,一夜无眠。
次日,太子还长安,百官恭迎,无暇稍息,阅奏折战报上百,内政外交,诸事繁杂,及至黎明。
太子累极,竟在文殿伏案而眠,奏折书案无意散落在地,也未能惊醒他。
还是前来打理的公公叫醒了李建成,问了时辰,离上朝还算宽裕,才松口气。
李建成回了寝殿,忙解革带换下常服,却左右不见内侍,微怒唤道:“来人,为本宫更衣。”
内官捧朝服进来,李建成厉声责问,十几位宫女内侍噤若寒蝉,跪地股颤,结结巴巴说是宫里丢了东西,太子妃令他们必须在上朝前找到,不得惊动太子,否则,仗毙。
“丢了什么?”李建成伸着双臂,看向为自己穿上素纱里衣的宫女,却见女孩脸都吓得和衣服一般白了,“难不成是本宫昨日带回来的圣令么?”
“殿下饶命!贱婢万死之罪,万……”女孩忽然跪了下去,她这一跪,整个寝殿中侍官全跪趴在地。
“殿下!”
“哼,成何体统。”李建成撩开额前散落的长发,冷笑道,“今日大朝,本宫服制失仪,才要治尔等死罪,株连其族。”
诸内侍惶恐上前,为太子更衣束发。
第八回
太子朝服,金梁远游冠,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假带,瑜玉只佩,方心,纷,金缕囊,纯长六尺四寸,广二寸四分,色如大绶。
寅时三刻,太子銮架出东宫,卯时,旭日未出,宏伟宫廷高檐飞龙,华灯烁流入墨,太极殿上文武两列,寂无声息。
鸾铃清灵之音透彻深宫,李建成起身,微微拨开华盖垂下的红缨流苏,略提起玄色长襦,踏着侍官下车。
李建成仰头环顾,天光一丝未出,宫宇楼阁只看得凌厉如斧刀,厚重胜重山的剪影,直入九宵,仪车阵式如岩,登天长阶玉砌成皇家威严,那位高处,权掌天下。
猝然震开广袖,其声猎猎,展如鹏翼,瞬收于身后,李建成负手望着太极殿,拾阶而上,章纹绶带随步左右,瑜玉红旒轻晃,绣金履在赤纱玄襦间雅步慢抬,走入幢幢宏影,势胜重重皇殿。
天子威仪,不过如此。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踏入殿,文武百官跪拜。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白裙红纱如丹墨撩动,诸臣伏首,只能看见金龙高履从面前一步踏过,那声音似已盖过晨钟长鸣。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重山呼,震破苍穹,天道皇冠,贵尊六界,古制皇族庄穆朝服,太子走至御座右首,转身面向群臣,甩袖抬手,令道:“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