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对唐廷积怨,秦王不顾唐军及百姓生死,水淹三军,致使当地深恨唐军,刘黑闼打复仇旗号,招揽诸多部众,为祸边境,一时杀得势如破竹。
而李李建成将要出征时,竟闻李道玄身亡噩号,虽私交不多,也是心感悲戚。
李道玄也是皇室宗族,李建成的小堂弟,早年就随秦王四处征战,被刘黑闼围杀于博下,不过未及弱冠,年方十九。
哀矣。
李建成心中恼恨,誓为族亲雪仇。
初夏六月,太子点将出征。李元吉为先锋,殷开山为副帅,冯立、薛万均、韦挺、魏征等一干将领谋臣随行。圣人送太子于玄武门。
万物勃发,正是风暖时候,晴空万里碧洗如水,李建成仍是那一身赤衣玄甲,扣住腰间青玉鞘易水长剑,如玉面容上带了苍冷,逆着艳阳金光,身姿巍然,不敢仰视。
身后万兵如巍峨山河,迤逦无尽,缓缓开出长安。
太子离京,李世民心上铐着的桎梏瞬间崩离,就如同久谋越狱的人突然被突然被放了出来,轻松兴奋又立刻蠢蠢欲动。
秦王长年混迹军中,四处征战,拥趸数众,而太子近年监国理政,离军颇久,除了太子的直系兵马,太子一党的军力分散各处,都不直接为他所控,在军权上本已落了下乘。
太子与秦王不和,军权旁落于秦王自非其所愿,却正好借此次秦王兵败,请圣人解了秦王兵权尽数交给齐王,巩固东宫势力。
两厢失意下忽然放松,他恼自己对李建成忌惮至斯,又恨太子与齐王将他一军。
李世民不意外地想到了齐杨妃,那个柔媚多才,却独守空闺的女子,耐不住寂寞的女子。不知何时二人私情暗生,不知多少回背德苟合一处,李元吉在外征战竟是丝毫不知。
这回李世民私约齐杨妃,不巧却给平阳公主瞧在眼里,心中惊怒,也只是默然回府。
鲁冀战事愈紧,齐王李元吉首战不利,镇压之策使军民更恨唐廷,太子与罗艺合兵,徐图刘黑闼本营魏州。此战若定,大唐天下就真正平定了。
太子急令齐王停止镇杀,以安抚为重,齐王即告安两地诏降即释,却无人信,数州皆反。
李建成最是知道怎么以治国之法治军,刘黑闼集结的大都是乌合之众,平民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哪里会惹事,长年战乱,加上唐军的两次镇压,也是逼到了尽头,只要出策安抚,必然不攻自破。
一路征战至洺州,李建成获俘众多,都尽数释放了,唐太子的威信在两地重立,诏降的人越来越多,敌军心离势散,不日就可拿下刘黑闼的本营魏州。
十一月,北地大雪连绵,冰封天地。
李建成身着轻甲,裘氅及膝,雪积了有一尺厚,埋到了革靴面上,他的身上已落了一层不化的银白。
易水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处,大街上人来车往,这二站在街心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半步未移,谁也不敢去招惹。
李建成盯着脚下的白雪,攥剑的手已经泛了青紫,身体里的血兴奋得快要烧起来,微弱的,隐约的,熟悉至极的感觉,似乎要破土而出。灵魂间的吸引,什么样的封禁术都无法隔绝,就算是女娲也不行。
焚寂,那柄用长琴半魂铸成的剑,他的灵魂,在这座城里呼唤他,要他的陪伴,要和他融为一体。
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悸动得就要失控,好似等待一个付尽毕生的爱人,那人踏雪而来,不留痕迹,飘渺无息,却牵动了他所有心神!
长街尽头一个六七岁的女娃扶着一个中年女子过来,女娃里里外外不知裹了几层,整个人都被赛进棉被了一般,抱着一柄套着粗糙剑袋的长剑,而她扶着的人一脸苍白病容,犹有美丽风情,却薄衫短袄身姿笔直,全不见冷。
她们似走得极慢,却瞬间已到李建成身后,易水剑挡住女娃,兜帽下女娃眨了眨大眼,抬头看向太子。
“留步。”李建成笑了,漫天冰雪都化了几分,他只是看着女娃,似乎连余光都未瞥到她怀中的巨剑,“你身边的这位前辈身受重伤又中妖毒,我却能治好她。”
女人咳了几声,唇红如血,半合着眼问道:“你是在等我,还是在等这把剑?”
李建成没说话,轻抬手,易水上前领二人先行,走向前面的客栈,李建成随在最后,他的眼睛都似泛了赤红,又幽深如寒潭,雪上深浅微错的脚印如他的心绪。
千年的生死沉浮都不能让他在此刻平静,因为已经等等太久太久了。
弥漫天地间的雪还在落,无始无终,极目望不穿这雪幕,万里银华千丈萧瑟,有马车奔过客栈门口,震落了些许墙头的松雪,两道车辙又被路人踩得断续。
慕容紫英坐在墙上,琼华道服外罩了雪色短氅,他看着客栈大门口贴的对联,正往嘴里塞一个豆陷儿的甜包子,刚在白嫩面皮上留下一个浅牙印,唇角就溢出一丝鲜红来,他皱眉抹去血丝,继续吃他的包子。
第十二回
焚寂剑在幽都千年,与六界隔绝,被女娲神力压制,有灵而无识。暗无天日的冰冷里,禁锢的痛苦,无时无刻的冲撞,看不到黑暗也等不到阳光,什么都没有。
怨煞疯狂滋长,无所去的恨每时每刻都沸腾着,焚寂煞力越强就涨得越快,幽都的禁制日益削弱,却还能撑个几百年。然而剑中的灵魄不知何故凝起龙脉神息,暴露了幽都所在。
妖魔群攻下结界尚在,大巫咸坐镇幽都,让巫姑带剑出了幽都,真正护剑的,却是巫咸仅七岁的女儿,韩辛子。
深夜,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整坐城埋在雪里,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客栈里漆黑得如搅了一团墨,睁眼都瞎了一般目不视物。
韩辛子盘坐在榻上,依墙抱剑而眠,焚寂流淌出血色暗波。
翠叶在清澈的水中翻滚着,能看到水底瓷上凤羽白描,有人倾茶入杯,她撩起青罗长袖,抬头去看琴案前的神祗。
长琴皱着眉头,他盯着案上的凤来琴,乌发颓委在琴弦上,广袖褥裙铺落,朱雀凤纹燃成火,瑜玉双佩红缨乱沾,满殿的华灯彩晕模糊了他的眼睛。
“殿下又是想起那瑶山水虺了?”玉阶下青罗女子声音飘忽。
“水虺?”长琴呢喃,愣了良久才摇了摇头,如瀑长发晃晃,上面暗华似流动起来,缠住了琴弦,他道,“有人唤本宫来。”
凤来琴忽然被煞气所吞没,幻为赤黑色长剑,血气盈了满殿,黑煞腾腾,剑身翻转剿断无数青丝。长琴疾退,无穷无尽的恨冲击他的灵体,怨煞疯狂缠绕,想得到他,想要融合,想让他来陪伴。
他恨这世间一切,亦恨太子长琴,恨另一半自己。
李建成睁开眼睛,血从唇角滴流,咂在地板上,声音沉闷,越来越快。剑中命魂为他体内仙灵所引,突破幽都封禁,席卷煞气侵入他的身体,纵然他们同源同体,有仙灵相护,这身体却承受不住如此凶猛的怨煞。
“主人。”易水急唤,他靠在窗上,客栈周围妖物渐聚,煞气愈浓。
李建成擦去唇上的血,拿起剑向前半步,身后墙壁忽水一般荡起波纹,穿出一柄殳刺,直扎向李建成后心。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叮一声轻鸣,金玉交鸣之声瞬间叠叠不落,寒光四颤,其音如急雨又戛然而止,李建成侧身立于窗前,长剑已收于身后,寒凉雪光映他面如白玉,剑未曾出鞘。
易水挡在李建成身前,双手握住袭来殳刺,指间隐约绕着朱红。他因毒化灵,成形之日体内就带着长琴所制的剧毒,见血封喉,妖魔皆惧。
煞气包裹了整个客栈,附近妖物都被吸引过来,长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眼前的雪地上却凭空冒出形形□□似人非人的脚印。慕容紫英退到客栈门口,望了望无月的天空。
在客栈外布下一层结界,十步外一层,二十步外再一层,慕容紫英抽出剑,脱下短氅放在一旁。困在结界间的妖显出形来,煞气影响下个个神智不清,修为不深未成完整的人形,睁着一双双红眼,夜里如到处飘荡的红灯笼,人类的形体,野兽的獠爪尖牙,水妖满身鳞片,狗头蛇尾,猫耳人面,花草树石形如厉鬼,它们盯着慕容紫英,狠狠攻击结界,少年持剑立于阶上,只静静看着。
漆黑的客栈里忽地亮起一点幽光,韩辛子几层的棉衣像个小雪球,捧着一盏油灯挑开门帘,将怀里往下溜的剑抱紧了些,轻轻踢开房门,里面顿时亮了几分。
屋里几人动也未动,没有谁肯给她一个眼神,韩辛子将油灯摆到桌上,看了看易水手中夺下的殳刺,脆生生地叹口气,对李建成道:“请阁下不要怪罪巫姑,这也是她职责所在,我将这剑归还,还望宽慈救她。”
这剑中灵魄是长琴半魂,剑自然也该是他所有,用他人之物央求其救自己的人,小女娃觉得有些歉疚,不好意思去看李建成,听他应声,举手将焚寂扔了过去。巫姑已是力尽,见此大惊下仍想去夺剑,被易水一把按住,顺手也解了自己的剑毒。
韩辛子就是个小大人,甚至比大人还要看得开,她们现在也斗不起这位战神的半魂,她轻巧地钻到易水与巫姑之间,扶着巫姑往门口走,仰起头道:“别人的东西总不该拿的,就算是女娲娘娘,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