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确是个仙境妙地,镶嵌在翰海之际,有诸多灵岛环绕,众星拱月,被上古的结界保护着。
重山叠翠,流水凭生,那遥远的瀑布,似从天上的云里泻下,砸进了翡翠里。
巽芳是蓬莱的公主,是唯一的王嗣,是这个仙岛,未来的王。
蓬莱只论嫡长,不论男女,这一个小小的国,承习了中原诸多风俗,深入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处处却又有很多不同,如同一个学艺不精的弟子。
国王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对救过巽芳命的怀微,待以上宾之礼,让他住在王宫中,没有任何多余的约束。
王宫里最大的地方之一,便是藏书阁。
巽芳特意为怀微要了入阁的许可,每日都陪着怀微来这里看书。
阁里熏香醒神,怀微捧着发黄的长卷,站在阳光下看得认真,似已忘了一切。
白发在暖光下轻晃,银光流动,一身白衣也染了金色,可看着他,便生冷清之感,温柔而沉静,就像是月光寒水凝化而成。
巽芳总想多看他一眼,却又怕发现,拿着一卷书,悄悄藏到他前面,又轻轻走回他身后,用书架挡着自己,手里的书卷都揉皱了,却没打开一点。
她总是看不够,因为她多看一会儿,都要脸红心跳个半天,哪里还敢多瞧。
“你也够不安分的。”看书时从不说话的怀微,竟突然开了口,带着愉悦,却也吓得巽芳不敢动弹。
怀微转过身来,看着躲在书架后的女孩,笑道:“这里的东西,你该好好学学。”
“我哪里没有学。”巽芳走了出来,“我有许多老师,他们也总让我学。”
怀微收起书卷,放回原处,走过去拍她的头,无奈道:“你哪里有学,每次和我来,都跑来跑去的。”
巽芳已说不好话,她的脸红透了,看到怀微蹲了下来,更惊得想跳出去,却动也动不了了。
“我自与你那些老师不同,我会让你喜欢上这里的,你真的不考虑做我的弟子么?我可连大唐的太子都教过。”
“大唐?!”巽芳双眼发亮,这个梦幻中的国度,让她万分憧憬,从身边的人嘴里说出来,似乎一下近了许多。
她只零碎地听过这样一个国度,但那就像一个梦,有最美的宫室,最博识的臣民,最热闹的街市,最好玩的东西,最好最好,好像那里的一切都是世上最好的。
怀微见此掩唇一笑,进一步道:“无论治国之道,兵伐之谋,武功还是医术,琴棋书画,甚至养花怡情,只要是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你。”
师徒,一日为师徒,便永远是师徒。巽芳终是摇头,梦幻里的国度,却抵不上眼前这个人。
蓬莱公主及笄之日,整个仙岛都陷入喜悦之种,其如同大唐太子的加冠礼,这盛况自不必说。
两年来怀微一身白衣从未变过,好似真的是冰雪出成,变不了颜色。宫里自给怀微准备了一套衣服,送了过来,发带也没有落下。
衣服与怀微身上的制式相同,只是颜色鲜红,以金线绣了瑞兽花鸟,华美端方。
蓬莱人的寿命都很长,国王是个英朗的青年,却也有近两百岁了,宴上他与王后坐在首位,将怀微安排在了跟前。
巽芳盛妆在坐,明艳动人,盈盈水眸望了眼怀微,见他只顾低头吃喝,眼皮都不抬一下,撇了撇嘴,上去与王后耳语几句,回来后就一直低着头。
王后与国王又说了几句,笑着转向怀微,看他一身红衣如火,白发披落如银,举止优雅贵气入骨,更是高兴:“先生虽是客,芳儿今日大礼,也该庆贺才是,闻你琴艺高绝,不如奏一曲。”
怀微这才抬起头来,似不知发生了什么,表情有些呆愣,他的唇上满是油光,在灯火下发亮。被人从美食的享受间拽出来,实在让人扫兴。
这个可爱的模样,让许多人笑了出来,怀微自己也笑了出来。
怀微起身到前,躬身一礼,笑道:“佳人一颦一笑,愁煞春花羞煞月,某怕众目下失态,实不敢多瞧,便以一曲《百鸟朝凤》贺公主礼成。”
王后掩唇直笑,笑得珠翠罗衣乱颤,道:“先生真会说话,好在被芳儿藏在王宫里,不然我全国的少女,都被迷住了。”
一旁国王只是看戏,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半句话也懒得说。
琴案已摆好,七弦琴也已在案上,怀微又是一礼,入座,扣弦,启音。
凤为百鸟之皇,任何曲子在怀微的手上,皆可为召唤之号,音律如勾,动人心湖,其美已可已使人忘了乐曲本身,蓬莱灵鸟闻声而来,殿中雀鸟欢飞,鸣声如铃。
满殿的人都被惊得站了起来,呼声不断,往后指着那些鸟儿,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众人看着围绕着怀微的雀鸟,何时曲声已尽都不知道。
只有巽芳一直盯着怀微。她第一次见这人穿红衣,好像一下从飘落的雪变成了天边的血云,垂眸逗弄着肩上的喜鹊,面上却似有不屑之色。
“真是个百鸟朝凤,好,好!”王后忽然拍手道,“先生可有婚配?”
怀微扫了眼巽芳,又垂下眸,微微勾唇一笑,却不起身,道:“尚未。”
此时,国王终于开口,声音也似才睡醒:“我欲将公主许配给你,做我蓬莱的驸马如何?”
怀微这才悠悠站起身来,一甩长袖,殿中飞鸟霎时已散了个干净。他眸中笑意更盛,面上不屑已懒得掩饰,捋过胸前白发,淡淡道:“我为大唐王侯,岂可入夷邦?”
说完,怀微转过身,一步步走出殿,红衣摇曳。
他实在不明白,曾经的慕容紫英,如今的巽芳,这样的小孩子,怎么都会对他起了那般心思。
慕容紫英用了三世,足有百年,将怀微的心磨了去,现在,他的心已尽在慕容紫英手里,再也给不了别人了。
第六十回
迎春花又开了,开在成片的白骨间,苍凉又凄美。
慕容紫英已在这个地方等了三年。
魔界的大门外,白骨成堆草木尽枯,鸟也不敢飞近,邪气缭绕,激人恶欲,对一个修道之人来说,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堕落,慕容紫英似已不将自己当作修道之人。
他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不止一次地回想,他只不过是在最开始时,对那人的宠爱有几分贪恋罢了……
仅仅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妄念。百年清修,抑邪为道,曾经也叛出师门,为公正而愿万死,曾经以道为天,心无杂念悯爱世人,曾经一心痴迷于剑不作他想,如今,都付给了这丝妄念。
慕容紫英缓缓闭上眼睛,如今想起以前的自己,只觉得朦胧而遥远。他坐在树下擦剑,脚下的白骨直堆进林深处,看不到尽头。
白衣蓝绶仿佛冰丝织成,清凛之气如月,慕容紫英似被笼入清辉,散开了身边黑雾,剑光如水几生清波,流转出凤鳞淡金暖色。
一片腐叶落在他肩上,慕容紫英转眼瞧去,纤细的手已为他取下。
龙葵扔了腐叶,站起身来,轻轻绞着手指,行止间广袖蓝裙如流水,皱眉问道:“你在这儿已呆了三年了,还要等吗?”
慕容紫英抚着剑尖凤鳞,微微弯了唇:“他知道我在等他。”
龙葵歪了歪头,手指绞得更紧:“在这里会损你修为的,我每次劝你,你都拒绝。”
“无大碍。”慕容紫英收起剑,亦起身看着她,“我说过要陪到他最后,只要离他近一些,他就会安心。”
这个没有阳光的深林里,竟开满了黄色迎春花,从骷髅间挤出来,漫片的嫩黄拥簇,壮观美丽,白骨上的磷火时起时灭,安静得也让人宁和。
或许魔界,也只是一个普通却不同的地方。
慕容紫英看着似乎铺满世界的黄花,陷入神秘易碎的美好中,轻柔又小心地说道:“他真的很孤独,命主孤煞,每一世都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去,然后一次又一次独自等待渡魂的痛苦,找一个人陪着已是最大的愿望。”
龙葵奇怪道:“可是我见到他之后,就看他老是拒绝你,好像……”她一顿,低下头去,小声嗫嚅,“好像挺烦你的。”
“不。”慕容紫英反而笑了,“他其实很想让我陪着,只不过是以晚辈或弟子这样的身份,所以他宠爱我,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只不过……”
“他比我更早发现我的心思,对我有些喜怒无常,几番斥责无用,也不觉得我能陪他多久,就把我赶离了身边,再见时,便是你与我一同了。”
慕容紫英望着龙葵的懵懂的模样,眸里也有了笑意,言语却淡得像是在说别人:“他实在很固执,只想当我是孩子,不喜欢我长大,所以才会那样。”
龙葵点了点头,露出明悟的神色,她听得极为认真,其实并不怎么明白其中的感情,也不明白慕容紫英为何知道他人想法。
她就是觉得,慕容紫英平日少言寡语得太厉害,可能就是憋了太多话,找人吐吐心声,所以必须得配合。想着,还默默点了点头。
慕容紫英此时却转过了身去,羞涩般微微低头,轻轻叹息道:“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并没有想……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