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户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怀微脚下不停,直往深处走,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族徽,心里就翻起无尽恨意,想要将这里所有人都剥皮剐肉,碎尽魂魄,折磨至死。
可既然对慕容紫英说了,要给他们一个痛快,总不能食言。
未走多久,迎来两个扣剑的青年,着短褐软甲,像是几天没睡好的样子,劈头急问道:“杀了他没有?”
怀微看着他们不说话,其中一个举手要打他,他缩了缩肩膀,却没有躲,暗凝了琴弦怯怯抬眼,女子容色娇美,懦懦可怜,幸得另一个人挡下了。
那青年也不正眼看他:“这张脸真够讨厌的,你别拿乔,到底想干什么?”
怀微瞧去一眼,盈盈似水,道:“我要见族长。”
二人也没多犹豫,带怀微上了石栈,进入石壁上凿出的一处洞府,里面甚是宽广,聚了不少人,倒挺热闹,后面有一棵几人环抱的石树,那枝杈间透出隐隐的凛光来,奉了一把剑,一把绝世古剑。
怀微无心打量其他,见此一笑,芳华刹那,直飞身过去,罗裙翻如水晕,恍如仙子从烟霞中来。
天阴得很快,不久下起了雨,打在茂密的树冠上,如豆子洒落,很是热闹。
慕容紫英站在一座废弃的土庙外,借着房檐避雨,雨水在瓦上汇到一起落下来,在面前飘成了一道道水柱。
微微琴鸣,漫天雨滴都停顿了一瞬,白衣白发的的人悠悠从密林中走出,似落了满身滴翠莹华,流云广袖也蔫耷耷飘不起来,他背了一把长剑,踩着湿腻的落叶和草泥,声音像拍击在水面上。
雨水打湿了怀微的白色长发,雪色睫羽沾着亮晶晶的水珠,漆黑眼眸似也蒙了雾,朦朦胧胧,茫然而又美好,只看着他,便让人从心底安宁,润如水,凉如玉,却难以触及。便是看痴了,心也甘愿。
忽一声沉响,土庙的残墙又塌了一块,怀微不觉看去,顿了下脚步,慕容紫英便走入雨中,迎上去道:“如何?”
怀微一身雪白,半点血迹都无,慕容紫英还是忍不住担心,打量了一番。
龙渊一族千年积累,神器秘术不胜数,自不易对付,可慕容紫英哪里想得,怀微一声琴吟,便叫族中所有生灵死物都化为干粉,实在易如反掌。
“还能如何。”怀微摇了摇头,对于提及此事实在兴趣缺缺,不像报了血仇,倒似睡了午觉刚醒,“我裂魂之痛,千年渡魂之苦,永世孤独之命,这样又怎么够,当年以我魂魄铸剑的人早就尸骨无存,他的氏族后人只能让我泄泄愤罢了,让我白高兴一场,一点快意都没有,无趣至极。”
他根本就是为了杀人泄愤,仇人不仇人又有什么所谓,起码找了这么个借口放纵。恨了千年,记了千年,终于诛尽龙渊一族,本以为可以畅快,可惜白欢喜了半天,搞得全无兴致。
怀微没劲地叹了口气,将背上长剑解了下来,递给慕容紫英:“这个送你,我不会让你白陪我一场的。”
慕容紫英对怀微的态度很不认同,本想说上几句,看到这把剑,全部心神都被吸引了去,接过一看就说道:“这便是楚王命欧冶子所铸的那把传世名剑,七星龙渊。”
“正是。”怀微解释道,“龙渊一族本是守剑的宫卫,谁知道他们怎么凑成家族的,族徽七星绕一剑一木,剑正是此剑,木意为楚。”
任这名剑千好万好,怀微都没有欣赏的兴趣,只想用它堵上慕容紫英的话,得了这把剑,慕容紫英就更没立场说自己了,灵丹妙药甜言蜜语,都不如宝剑有用。
慕容紫英却皱眉,严肃说道:“殿下可否答应我,以后试着改改,莫再杀戮取乐。”
怀微却不辩解,只笑道:“你既然开口,试试就试试。”
慕容紫英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怀微待人温柔体贴,只是偶尔被勾起杀欲,哪里能苛责。
金乌西坠,红光万丈,从天地相接处平铺过来,长安繁华之地突然没了生息,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一般,只有月台角楼瑰丽无比。
客栈里的掌柜正趴着打瞌睡,有两位客人进来,有伙计要迎上去,望了一眼却又转回来,小心推了推掌柜,窜到了别处。
一个清俊无匹的修者扶了个白衣人进来,走到面前,掌柜睁大眼睛问:“二位是住店?”
白衣白发人拢了下头发,指尖背着光,几乎透明,掌柜一见退了半步,不愿离他们太近,脸也绷了起来。
修者神情冰冷,他怀里的人虽容颜不衰,却发白如雪,肤透如玉,显出虚弱病态,白透得在阳光下几乎看见骨头的手,不会让人觉得美,反而诡异惊人,身体里似没有了血,不知得了什么可怕的怪病。
应他所想,白衣人咳了起来,咳得喘气脸上也没有血色,站不住靠到了修者怀里,掌柜连忙收了钱叫伙计带路,再不想多看。
带到房门口,伙计放了热茶也不多呆,两句好话没说就哈腰走了,慕容紫英推门进去,怀微跟在后面关上了门。
怀微刚一转身,又被慕容紫英轻拥入怀,虽然是装病,却是真的虚弱,那般可怜绝望,森森哀怨一下能感染了别人,直教慕容紫英分不清真假。
一个痴迷于剑的修者,忽然变得无微不至,不管什么虚实,只想让深爱之人消去苦痛,不过他精于剑道,照顾人实在不怎么样。
“慕容,你不必担心我。”怀微柔柔笑了起来,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却没喝,“我时间不长了,必须在身体崩溃前重塑凤来,现在我要去魔界。”
慕容紫英一下皱起眉,几步过来坐到他对面:“以你如今之力,岂能去魔界。”
怀微看了看他,摇摇茶杯浅笑:“不说魔界,天界更有人想要我死,必守住了魔界的入口,更派神卒下界诛杀,但我不能不闯。”
慕容紫英欲言,怀微双目一厉,满面肃杀,一把抓住他的手:“此去恐再不能与你相守,你一定要陪我,陪我到最后。”
“什么……”慕容紫英像被人点了穴,动也不能动,望着怀微再说不出话来。
从天墉城到长安,这才几天呢,从他们缔为伴侣,有鱼水之欢,相携到此,又能有几日,百年才拥得恋慕之人,正耽于甜蜜欢愉,就要送爱人去死,如何能接受。
他想独占这个人,越来越想,发疯地想。短短月余,他不再绝尘,不能心无外物,他的冷清几要被焚尽,煮沸烧干,被夺去了所有心神。
爱得不能自已时,亲自送所爱之人去死,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他不敢去想,却忍不住想。慕容紫英浑身发冷,面色白如金纸,竟喘不过气来,捂住胸口。
“慕容!”怀微连忙翻过桌子,将人按在怀里渡气,运灵力助他舒缓。
几息间慕容紫英已恢复,推开怀微,怔怔道:“你让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你,就是为了在你消逝于世之后,还能有个人能一直记着你。”
怀微垂眸浅笑,却不语,这似乎已是他最大的愿望,只要想到,便觉得满足。
“真是寂寞……”慕容紫英轻轻抚摸他的眉眼,心里疼得手指都发颤。
曾经太子长琴,空寂千年,如今只想寻一个人陪着,只想不再孤独。
怀微不愿被人惋叹怜悯,那怕知道慕容紫英是因爱他才如此,也觉得难受,起身道:“我想喝酒。”
慕容紫英压着心中闷痛,不再看他,起身向外走:“好,等我。”
房中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怀微走到窗边,坐在窗框上向外望,夕阳也已落尽,眼里乌蒙蒙一片。
宠爱之外,怀微从未言表情爱之意,他本不想与慕容紫英有这一层纠葛。可在寒潭的三十年,不能动,不能说话,睁开眼睛都不能,一个人被禁锢在黑暗里,只有慕容紫英和他说话,碰触他,为他打理,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每日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就会离开,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慕容紫英每一次来,都让怀微无比开心,每次离开,都让怀微无比焦虑,甚至连数时间算他多久再来都做不到。那时怀微的世界里只有慕容紫英,只有和他一起的快乐,和等待他时的折磨,如同被扔到沙漠里,望水而不得,每天只能沾湿嘴唇,然后等待干涸,再没有其他想法,只渴望一饮而足。
明知苏醒后这种感觉会很快消失,怀微还是迫切得到了慕容紫英,要他陪伴自己,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再不用等待,再不会觉得折磨。
凉风袭入屋来,桌上油灯无火自燃,一室暖光明灭昏黄,有轻巧的脚步声走进,推开了门。
第五十七回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慕容紫英,而是一个蒙面的窈窕佳人。
怀微看到这女子,双眼一亮,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我还命不该绝。”
女子站在那里,如袅烟凝驻而成,端庄娴雅,不拘不放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大家养成的闺秀,然知书达礼,矜贵而不骄,虽蒙了面纱,一双黑眸亦温婉柔和,静女其姝也。
女子上前盈盈一礼,也是大方得体,音如透水:“某阮尔,见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