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合上,闪烁的油灯终于安稳下来,太子冲窗外扬了扬下巴,转身走到桌边,抚灭了灯火。
夜起风声,慕容紫英在第一道结界外走着,雪上横尸遍地,枯骨断草,腐肉毒血到处乱溅。琼华援战幽都,混乱下就他一人发现焚寂去向,暗中随护,在幽都已受了些不要紧的内伤,一路上焚寂之息为禁制所封,也没有横生枝节,万没有想到,皇太子建成竟似与这凶剑有所渊源,不然一介凡人如何感应到焚寂所在,如今煞气暴涨,恐与此人不无关系。
现在慕容紫英头疼的不是这些被引来的小妖,而是被煞气影响的漫天雪灵子。这些雪天的小精灵本是冰寒极阴之气凝成的,焚寂煞气为至阳,两相霸道下阴阳不合,一个个雪灵子冷不丁地爆炸,这样极致阴阳的一团灵力炸开,不肖一会就能把他的结界轰碎了,现在他忙着加固修补结界。
一抹清烈剑光从客栈飞出,穿过最里的结界落在慕容紫英身侧,化为一个墨青锦衣的少年,手持青玉鞘长剑,看着第二层结界外的妖物,浑身都是凛烈之气。
少年仍如初遇时未有变化,慕容紫英看着现今比自己矮了一分的易水,皱了下眉,易水见此便道:“主人自有能穿过你这结界的办法,他叫我来帮你。”
慕容紫英眉却皱得更紧,问道:“如何帮?”
易水抽出长剑,走到了第二层结界外,才道:“主人说你的结界很好,若要散去雪灵子,就用天陨之石加持结界。”
慕容紫英立刻明了,点了下头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出去?”
易水道:“欲不利于主人者,该杀。”
群妖拢聚,结界幽幽散出暖意,附近雪灵子尽数消融。凤来琴穗与焚寂相合,阳胜于阴,则寒雪退去。剑光密如急雨,易水在结界外四处击杀,尸体堆积得像砌了一道墙,慕容紫英也无意帮他。
寒风从窗户往屋里扑,却带出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潮冷的暗夜里涌动了群妖,慕容紫英一惊,浑身紧绷立刻飞身过去,被易水剑在半空硬截下来,震得他落地退了好几步。
易水横剑阻在客栈门前,喝道:“主人有令,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接近。”
“他在干什么!”慕容紫英恐焚寂有变,亦担心太子遇险,而易水既然拦下他,有事的就绝不会是太子。
血煞巨浪一般扑冲下来,慕容紫英本就受了内伤,此时被压得一口血梗在喉咙,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巫咸加于剑上的禁制被彻底摧毁,海啸般的煞气让不少妖物直接魂飞魄散。
慕容紫英张嘴,血就涌了出来,他一瞬不瞬盯着易水,咳出一口血,冷道:“让开。”
易水更是向慕容紫英逼近了半步:“若要上前,就杀了我。”
“焚寂异动事关六界,即便是殿下,他也担不得。”慕容紫英眼露杀意,他手中的剑铮然微鸣,上面的血被滴滴震落,如一个兴奋的战士。
易水勾起嘴角,竟是和太子极为相似,叫人分不清是讽刺是温柔,轻声说:“易水遵主人令,也是无关六界。”
慕容紫英出手,刹那间剑光乍破,清华断雪。两柄可称绝妙之剑,皆未锻造到顶峰,这本该倾世一战,却都是少年江湖,意气轻狂。慕容紫英冰寒之属,剑攻厚重如斧又轻巧似针,如北国白凤鸿鹄,身处风穴,剑成冰羽,凤鸣长空,千山万壑之势竟一时压得易水这个剑灵也战得吃力。
鲜血绘成的繁冗古阵铺了小半个屋子,神秘沉重的气息如它的历史叫人喘不过气来,焚寂悬在这古阵之中,高涨的煞气又潮水般骤然落下。血腥充斥了所有感官,被煞气缠裹的太子长琴盘坐于剑前,血从他腕上滴流不断导入阵中,双目中无边无际的怨毒与憎恨,暴戾几乎席卷了他整个灵魂,战神天性的杀欲叫嚣着。
可他那怕痛得万蚁蚀骨,那怕神智泯灭无几,那怕已是肉体凡胎,汗如泼雨颤栗不住,竟似还秉着上古之神刻到骨髓命魂里的傲,生生未能挪动半毫!
那紧蹙的眉心凝出圆润如珠,赤红如血的煞灵印痕,竟似一颗出尘绝艳的朱砂痣。
在这具身体里无法使用灵力,只能以血引之法唤出剑中半魂,凭这具身体和深入他魂中强盛的龙脉之息,更凭同魂同源永远无法阻隔,至死不休的相吸相引。剑中命魂四魄几乎被长琴尽数纳入原身凤来,可最后一缕中枢魄却被死死封于剑中,乃因女娲于剑成不久亲下的封禁,即使过了千年神力已弱,也任他魂魄相引,龙脉相融,扣住这一缕灵魄半点不能撼动。
中枢魄与命魂为一体,中枢魄不全,则命魂不全,命魂不全,不可轮回。
这叫太子长琴,如何能甘心。看到焚寂时有多大的欣喜,现在他就有多大的怨恨,恨不能杀尽仙神,指天道质问,问为何这天浩瀚,这六界宽广,却容不得他太子长琴。
焚寂剑上红芒一弱,忽然死去了一般,坠落在地上,余声未尽,长琴手腕上的伤口已自行愈合,看不出一点痕迹。他因失血过多而虚弱苍白,冷得像掉进了冰水里,浑身都麻木起来,眉心朱砂时隐时现。
剑中半魂煞气过重,两魂一时不能完全相融,煞气被长琴锁入凤来原身,这凤来琴是长琴神修之本,虽尚不全,也自可压制。
太子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满地的血符收拢,都钻到了黯淡不少的剑身里。以前焚寂虽有命魂四魄,却没有主智的天冲灵慧两魄,故而一直有灵无识,过了千年也没修成能化于剑外的剑灵,若有一天,这血中龙脉之息能助一缕中枢魄化形,必会来找长琴。
就算大唐国运不长,他太子长琴也等得起了,只要能将凤来重塑,那一缕残魂也于他无用。
第十三回
清晨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照得满世界金灿灿的一片,看得人神清气爽,心情都飞扬起来。
新雪盖了一层,客栈门前干净得连半个脚印都没有,简直是铺了上等的白绒毯,看得人舍不得踩。十步之外,三百具甲骑兵把客栈包围得严严实实,吓得整条街都没人敢靠近,家家把门关得死紧,骑兵围成一圈全不动弹,只有偶尔几下战马踏蹄响鼻的声音,还能提醒他们的存在。
屋里也没个伙计的人影,易水侍奉在李建成身侧,已经三次撤换主人面前那杯晾着的热茶,即使这杯茶一直没被碰过。
巫姑躺在隔壁,其他人都聚在这里,李建成在念方子,他已说了半个时辰,却仍没有说完。要同时解巫姑所中的几种妖毒,治愈她所受的内伤,清毒后的调理,各种药物相生相克,其搭配和熬制,日常饮食住行要忌的要加的,对他来说自然手到擒来,可细讲却费事得很。韩辛子趴在桌上奋笔急书,生怕少记他只字半句。
女娃聪慧也只有七岁,许多写不出的字,都是她身旁的慕容紫英提说,昨夜易水伤了慕容紫英持剑的右手,七日内都不能使力,也无法代笔。太子将焚寂还予幽都,还开方治巫姑的伤,昨夜变故究竟是什么,究竟因何而起,究竟是何结果,他慕容紫英此行似乎什么都不知晓,就已无事可做。
李建成说完最后一句,默了一阵稍歇了下,才端茶呷了一口,道:“以上便是。”
小女娃大呼口气,揉揉酸疼的手腕,娇声怨了两句累,扔下笔对李建成甜甜一笑,拜行大礼道:“多谢殿下,殿下万福。”
“你可是这么多年,本宫见过最乖巧的孩子。”李建成点了点头,抬手令她起身,说道,“且去吧。”
韩辛子收起长长的竹简,抱到怀中对太子又是一拜,一溜跑了出去,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头看一眼。
阳光的晕染下,李建成一身玄甲多了几分华丽颜色,贵气庄重之余整个人明艳不少。他去看慕容紫英,却正对上慕容紫英看他的眼睛。
慕容紫英有一瞬恍神。这双眼睛明亮,深邃,温柔,坠入了万千星辰,揽尽了世间繁华,揉碎了春水多情。他的眼睛里有一个世界,任何人都想拥有的世界,故蝇营狗苟的尘世上,无人不为其吸引。
少年不知自己是什么样莫名的感觉,也无法去形容,只能在心下慨叹一翻。
李建成似乎发现了慕容紫英的不对劲,他闭上了眼睛,慕容紫英一惊,忙低头讪讪道:“紫英失礼。”
“心怡之物,当然值得多看两眼。”李建成笑了,压着一丝不悦,颇不经心地说道:“群妖难缠,幽都虽有所倚仗,此战也未必能尽早结束,昨日易水伤了你,致使你七日不能用剑,本宫自然要管。”
慕容紫英不语,他看着地板上金闪闪暖融融的阳光,深冬寒风从窗户卷进来,好似从他的身体里吹了过去,冷得连知觉都没有了。
“本宫赠你一物,可愈你的伤,亦可保你无虞。”李建成睁眼,翻手一弹指尖,飞出一缕似赤似金的丝线,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像灵蛇一般,一圈圈缠上慕容紫英的手腕。
丝线里蕴着瀚海一样广阔无尽的力量,慕容紫英被这惊涛拍岸的感觉震得晕晕乎乎,等他定神只觉得热,热得要出汗,所受的伤都已没了痕迹。他实在不敢收这样的东西,也不敢拒绝,想把它拆下来,可这丝线就像长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