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香灯已熄,萤火不在,床边一片晦暗。方才还拉着自己的手、喊着自己“小姑姑”的白衣公子,此刻又已是仰面而卧、正寝而眠。他的衣裳和发丝依旧不乱,神情依旧不悲不喜,手依旧被熟睡的小鱼儿牢牢攥住,就如同他从未醒过、从未动过、从未服下过自己送来的毒酒、也从未求过自己,只在睡梦中悄然离世了一般。
“我尽力而为。”仙女哀叹一句,便化作一阵清风,飘出了窗外。
214 千年旧梦
手,动了。
小鱼儿正趴着打盹,忽觉花无缺的手动了,大喜睁眼,却见自己竟又坐在了梦魔寝宫的大床前。大床的纱帐垂着,帐里有人,是位乌发披肩的白衣公子。而自己则身着玉带锦袍,坐在床前、隔着纱帐、握着他冰冷的手。
小红?我又进了梦魔的地盘?苏樱讲的“回魂托梦”,居然又是要和那老变态周旋?小鱼儿正有些失望,便见那公子缓缓睁眼,轻声唤出了一句:“王兄……”而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掀开纱帐、喊出了一句:“丹青,你终于醒了!”
丹青?王兄?不由自主的讲话行动?我又是在借眼看梦,此次却是在借“王兄之眼”,看“丹青之梦”?有趣!小鱼儿一下子来了兴致,便聚精会神的扮起王兄、听这兄弟二人说起贴己话来:
“王兄……我怎会睡在你房里?”丹青问得迷茫。
“怎会?诶呀呀,我的睡仙,你差点儿睡进棺材,自己居然不知道?”王兄一听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笑着嗔怪:“七天前我起夜路过御书房,见房里的灯还亮着,便顺便进去看看有没有贼。
结果贼没看到,却看到你很舒服的倒在书案上,手脚冰凉,睡得连气都快没了。便就近把你抱回我房里,叫御医过来看看。
御医过来扎了几百针、灌了两副药之后,见你不醒,便摇头说你没事儿,只是素日里太劳心,要我别吵你,让你好好睡,顺便准备好棺材和坟地。
我听着不对,便把那死老太婆也叫过来看看。
那死老太婆过来做了一通法之后,见你不醒,便也摇头说你没事儿,只是素日里太劳神,这次魂魄跑出去玩儿,也许跑得太远、迷路了,让我别吵你,说吵也没用,并留下一盏香灯,说点着那灯,七日内你便不会断气,也让我准备好棺材和坟地。
于是我便听他们之言,没有吵你。你便也很不客气的霸占我的床、在这儿大睡了七夜六天,连个身也没翻……国相!敢再不听话,熬夜批文,本王就罢你的官!永不复用!听到没有!!”
“大王饶命,微臣再不敢了。”丹青听过这一大通牢骚,微笑讨饶,精力似恢复得不错,却又迷茫道:“七日……怪不得我觉着……自己似乎睡了很久,而且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什么梦?”王兄气消,边问边将丹青扶坐起身、给他披上衣裳,又挽起纱帐,端来一碗七宝鹿茸羹,将羹吹凉,一勺勺喂到他嘴边。
“嗯……”丹青抿了口羹,又皱眉忆了许久,终于叹道:“记不清了……”
“记不清就算了。听听我的,我的记得清~”王兄眉飞色舞道:“丹青,这次我真梦到神仙了!你昏迷七日不醒,刚才我不是正守着你愁眉苦脸的犯困么?突然床前金光一闪,便多了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叫我别担心,说你马上就能醒,还说东海有仙山、有灵药,他就住在那仙山上。只要我醒后带着你去寻他,他便愿收咱们为徒,赐咱们长生不死的灵药!我一惊,就醒了,然后你居然也立刻醒了。你说这梦奇不奇?灵不灵?”
丹青微笑点头,笑容如母亲般柔善。王兄顺势劝道:“既然奇、既然灵,那不如咱们现在就出发去东海……”
“东海?”丹青险些将一口羹喷出,忍俊笑问:“王兄,你可知这东海在哪儿?从咱们国都到东海,这一来一回,又要多久?”
“多久……先老实告诉我:你给自己算的阳寿,还剩下多久?”
“阳寿?”丹青被问得一愣,又立时笑道:“今日吹的是什么风?你不是从不信术士之言、鬼神之说的么?怎突然问起……”
“多久?”王兄追问,又猜:“三年?两年?一年?”
垂眸。
“一年就一年,无论多久都好!”王兄拉住丹青的手,撒娇般的道:“丹青,自从你生了病、我当了王之后,咱们有多久没出游了?连神仙都看不过去,要给我托梦了呢!呵,我都想好了,这次咱们不带随从,轻身出发,过巴蜀、穿巫峡,一路专挑景色美的地方走。赶得及找神仙呢,就找。若是赶不及,我就陪你赏尽这人间美景,让你死在一个山清水秀、繁花似锦的好地方,再把你的尸首运回国都安葬。总好过让你把光阴全耗在打理政务上,最后累死在一堆破竹简里,对不对?”
“那政务又该交由谁来打理呢?”丹青笑:“盟中之事又由谁打理?若是你梦错了、我算错了。咱们此去既寻不到神仙,我又总不死,难道你还要陪我玩儿一辈子不成?”
“一辈子!你若能总不死,我就陪你玩儿一辈子!”王兄信誓旦旦道:“我这就书信六君,盟主之位让给徐公坐吧!反正他已巴巴的瞅这位子,瞅了很久。至于王位,父王庶出的兄弟也有几个。我让老头子们合计合计,挑一个顺眼的。其实那三王叔就不错……”
冰冷的手指。
丹青听言将纤细而冰冷的手指放在王兄脉门上仔细听了听,又望了望他的气色,皱眉道:“脉象无异,气色如常。不过……还是请神医过来……”
“病?”王兄大笑:“本王力壮如牛,此次又梦得神仙指点、大彻大悟,你竟以为我生了病?”又叹:“唉,丹青,这次我是真悟了。你说这人生在世几十年,就算机关算尽、征战杀伐,作了霸主、作了天子又怎样?一样有老死的一天。不如早拜神仙、早登仙的好~你不是很喜欢死老太婆的那一套么?我也跟你学。咱们就放下一切凡尘俗事,做一对闲云野鹤、畅游于山水间的逍遥散仙,你说好不好?”
“逍遥散仙……”丹青目中划过了一丝失落,幽幽问:“王兄,咱们做了逍遥散仙之后,你的十年之誓,便不作数了?父王的仇,又该由谁来报呢?”
“仇……”这问题问得王兄一时语塞,想了想才叹:“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花十年的时间卧薪尝胆、查出真凶、手刃了仇人,父王也不会再活过来。倒不如用这十年来陪伴还活着的你……”
“王兄……你有心事?”丹青似觉出今日的王兄很不对劲儿,侧目探问:“近日我昏睡不醒,朝堂之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令王兄心烦?”
“哪有,你又胡思乱想。”王兄笑得尴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堂上哪会有什么让我心烦的大事?”却恰有一卷锦帛从他袖中滑出,落在了床上。
“天子的诏书?”丹青拾诏观瞧,神色立时凝重了起来。王兄见状一把将诏书夺回,却见他又眉头舒开、忍俊道:“王兄,就是这赐婚诏书令你萌生‘退位求仙’之意的么?呵,你太小题大做了。天子只是诏我去作驸马,又不是……”
“不许去!”王兄大怒截口:“你又要去,对不对?又要说咱们国力尚弱、不可作出头鸟、联姻可以促成结盟,对不对?然后我又会跟你吵,又会把你软……”
闷雷。天边闷雷乍响,吓得王兄收了口。丹青听雷也是一惊,却无法参透其中玄机。小鱼儿看到此处,已然明白:这丹青虽还是“千年前的丹青”,王兄却已不是“千年前的王兄”,而是一个知晓丹青“未来”、却不能泄露天机的王兄,很可能是梦魔假扮的。却不知梦魔假扮的目的为何,只得继续默默静观。
“丹青!你爱我么?”王兄瞧丹青听雷起了疑心,忙使出了杀手锏。
丹青被问得一愣,脸登时红了。王兄便又笑道:“如果爱,就什么都别问,即刻随我离宫!传位诏书我已拟好,细软也已备齐,车就在门外。你大病初癒,行走不便……”
“荒唐!”丹青见王兄说话间便要来抱自己上车,吓得缩入床里,赤脸怒道:“王兄,一国之君,岂可如此荒唐。你有没有想过此举的后果?!‘天子下诏赐婚。国君竟不奉、不回,携国相连夜私逃。’天子会怎么想?姜王会怎么说?明日朝堂上会乱成什么样?此事在十八国人的口中,又会被传为怎样的笑柄?就算你留书让位于新王,又要让新王如何应对这‘不敬天子之罪’和那‘替天讨逆’的姜王呢?父王将王位传于你,若他的在天之灵……”
“说了半天,就是‘你不爱我、不愿跟我走’喽?”王兄冷冷截口,见丹青并未立时否认,便把帽子往地上一摔,吼了一句“你是贤王!我是昏君!这王老子不做了,我自己去东海!”说罢转身便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气短的命令:“站住!”
“不站又如何~”王兄满不在乎的又迈了两步。背后即传来了低声下气的道歉:“别走,你不是昏君。适才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