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小鱼儿有种不祥的预感,轻声走到纯白魂魄跟前,低下身子瞧他的正脸:双目低垂,神情肃穆,脊背挺直,衣着整齐,鬓发一丝不乱。面上却还带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泪痕?他曾哭过?小鱼儿将手放到纯白魂魄的鼻前……没有气息。
死……?!不,别乱想,鬼本来就是死的,魂形被咬烂都可重铸,没气息也不代表什么。小鱼儿颤声笑问:“师父,你在练什么功?练功需要闭气?为什么边练还边哭呢?”
垂着双目,岿然不动。如此情形,小鱼儿竟不敢去摇他,怕自己一摇,那人便会散架一样的倒掉。
剑……剑在哪儿?书仙被绞心而死的情景从小鱼儿眼前闪过,他突然疑心起刚才的噩梦并不是梦,忙去摸碧血照丹青,却搜遍全身也未寻到那剑的影子,转而猛的去扯纯白魂魄的衣裳!
剑不在,伤却在!小鱼儿扯开纯白魂魄衣裳的前襟,赫然瞧见他心口上竟真有一处穿心的剑伤!一剑纵贯前心后背,力道极大,伤口却没流血,也没结痂,只是单纯在身上开了个透风的洞而已。白衣上全无血迹,若不扒开衣裳看,谁也不会料到此部位会有一处致命伤。
刺心而亡……剑魔来过?他杀了书仙?杀过之后又整理了遗容,换下了血衣,将其遗体摆成打坐的姿势后才逃走的?还是说……死在这里的是剑魔,被幕后黑手杀掉,同样整理了遗容?凶手究竟是谁?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小鱼儿愣愣瞅着穿心剑伤,脑子乱成了一团,半晌后才爆发出心痛的嘶吼:“谁?究竟是谁?”
是谁,谁?寂静的稻田中只有回声,却无人回应。
“梦魔,你在不在?有没有看见是谁干的?”小鱼儿吼。
没人。此次梦魔却没再冷不丁吱声,更没再显出小鱼儿样的鬼影。
果然已被雷劈死、指望不上他了?小鱼儿得不到梦魔的解答,脑中全是剑魔“你一个也别想得到”的讥笑声,和“你从未守住过我”的哀怨声,再次陷入了心慌的狂乱之中。
我才只是睡了一小会儿,怎会变成这样?言灵……无论如何,要找人问个明白!小鱼儿含泪帮书仙整理好衣裳,又神经兮兮的对着旷野喊:“这周围还有人么?鬼?神仙?妖怪?魔?土地公?鬼差?黑白无常?什么都好。只要有,就滚一个出来说话!告诉我,我睡着的时候,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别……吵……”此时背后居然有人答话了,语声极其微弱。
“谁?”小鱼儿惊喜回头,发现声音的出处竟是书仙,破涕为笑问:“书虫?是你在讲话?原来你没死?!”
“别吵,再扰我……我便要死了。”书仙又道。小鱼儿此次却瞧得一清二楚,语声虽源自于书仙,但书仙的嘴唇却未动。
腹语术?运功疗伤,讲话需用腹语?小鱼儿纳闷,却顾不得计较这些细节,只焦心的在旁守望:静,非常静,只要不说话,就像是死了一样。冰……心诀?与用冰心诀疗伤时的黑花极为相似。但黑花在疗伤时,起码还是有呼吸的,这纯白魂魄却完全没有,也难怪自己刚才会误以为他死了,被吓掉半个魂去。
无聊,运功时不能打扰,那你练我也练吧。小鱼儿盯了书仙近半个时辰都没见他动一下,忆起昨夜他教的炼气口诀,便也想借此时机,试试炼气修仙之法。
“别练,会死。”小鱼儿才刚提起一口真气,便听纯白魂魄如此告诫。
会死?真的假的?我只提了一口真气,他便察觉到了?小鱼儿听警告虽不知缘由,倒也很听话的罢手了,也知自己在旁会惹其分神,于是便走远一些,再行观望。
剪短解说。几个时辰过去,吃饱了青蛙魂魄的小鱼儿,终于又盼到纯白魂魄吐纳收功的一刻,忙凑回他身边搭讪。
鬼上身?小鱼儿见纯白魂魄收功睁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看自己的手脚,活动自己的手指,就好像在适应自己的身体一样,不由得又提高了警觉。
不是鬼,而是比重伤时的白花,还要娇弱上千倍的病仙子。这是纯白魂魄活动完手指,抬眼笑望小鱼儿时,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
灰色的眸子。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眼中却似藏着些伤感。神态高贵,笑得淡然,不卑不亢,令人生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畏之感。
气息很弱,似一阵风便能把他刮倒。但他眼中锋芒不露的倔强,却又令人无法小觑他的意志。如此态度,如此雌雄莫辨的美,很容易令人萌发出一种“保护他”的冲动。
他到底是谁呢?魂形虽是花无缺,但气质却既不像白花,也不像黑花。他腕上既没有金线,也没有锁链,眼中没有迷惘,所以……他也不是昨日苦恼于“师父是谁”的书虫。
“徒弟,这铁门……徒弟?”纯白魂魄问。
“啊?哦。”小鱼儿看纯白魂魄看得发呆,听到呼唤才如梦初醒的应声。
“徒弟,这铁门,你打得开么?”纯白魂魄笑问。
“打不开,铸死了。”小鱼儿答。
点头。这事情完全在纯白魂魄的预料之中,却还是令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似有些黯然。
“比起这门……”小鱼儿顺着纯白魂魄的口风问:“师父,您的头发怎么突然白了?”
“我已三百岁,头发不该白么?”纯白魂魄微笑反问:“徒弟,此等模样,才是我的真面目。”
答得滴水不漏。小鱼儿又问:“那么,您心口上的伤,疗好了么?是谁伤的您?他为什么要伤您?还有……”
“问题好多。”纯白魂魄浅笑道:“徒弟,说来话长。我看你口干舌燥,来,咱们先坐下来,喝口茶,再慢慢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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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矮案,一套茶具,一位伊人,一缕茶香。
好香的茶,小鱼儿落座于蒲团之上,边闻茶香,边看隔案之人优雅的泡茶,觉着心跳的节奏都慢了下来,却又纳闷:这茶虽香,但这茶案和茶具……他一时之间,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呢?
“那你又是从哪里变出桃花酿的呢?”纯白魂魄笑着反问。
“桃花酿?那是我随意想、随口说的。”小鱼儿脱口而出,却猛然意识到:“读心”和“造物”这两样法术,眼前的魂魄都会。
“微末伎俩,只会一点,比不上你的言灵术神奇。”纯白魂魄自谦,将茶递过去,似不经意的问:“徒弟,你的脸色有些差,有多久没晒过太阳了?”
脸色差?你脸白得根纸似的,还说我脸色差?多久……来到这稻田之前,是在山腹,山腹之前是寝宫,再之前……小鱼儿一时答不上来,却听纯白魂魄提醒道:“你的那本笔记,可以翻开查查。”
小鱼儿翻查了下,答道:“最后一次在梦里晒太阳,是兰心的梦。梦景是夕阳西下的花海。推算起来,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
有这么久么?小鱼儿答后暗惊:如此说来,梦景……果然大部分都是夜景!水鬼的船舷是月夜,玉箫的花海是月夜,青云峰是月夜,山腹是暗无天日,寝宫是夜。我与书仙逗留在这稻田之中五六天,也从来都没天亮过……
“徒弟,”纯白魂魄追问:“那真实的太阳呢?按梦里的时间推算,你有多久没晒过了?”
“晒真实的太阳?”小鱼儿回忆道:“是在海晏的大街上。我在酒楼被芙蕖迷晕之后,关进移花宫的黑屋子,当晚被剑刺中,卧床休养。算上十年梦境的话……已有十几年没晒过太阳了?!”
这样一算,还真是惊人。
“徒弟,还阳吧。”纯白魂魄劝道:“你总魂游于阴气很重的幻境之中,只晒月光而不见日头,这样下去……”
还阳?绕了一大圈儿,又是老生常谈?小鱼儿试探问:“师父。您劝我还阳,是让我一个人回去,还是咱们两个一起?”
“一起。”纯白魂魄笑。
“您不去地府查生死簿了?”小鱼儿微惊。
“暂且不去了。”纯白魂魄笑道:“做师父的不能把徒弟连累死。况且昨晚你的建议也很有道理。我斟酌了一下,决定先与你还阳,然后……”
“你究竟是谁?”小鱼儿终于忍不住挑明问了。
“你师父。”纯白魂魄面不改色答。
“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小鱼儿邪笑问:“把魂火亮给我看看。”
“孩子,你果然机灵,一通百通。”纯白魂魄见身份败露,边夸赞边点亮了魂火。
青色的。纯白魂魄魂火的焰色纯青,有如冶炉中的烈火,不带一丝杂色,燃得凄厉却很微弱。
冤气……书仙说过,青色是冤气,红色是杀气,看来他也不是剑魔。小鱼儿排除了剑魔的可能性,越发猜不透来者的身份,却听他重新自我介绍道:“孩子,你师父已然大彻大悟,羽化飞仙,去寻你的师祖去了。我是千年未散的冤魂,由此路过,灵力损尽,就快要散了。你师父看我可怜我,便把他不要的魂形让给了我,还命我陪你还阳……”
不是三百岁的小神仙,而是一千岁的老鬼?怪不得谎话编得这么快,还说得这么淡定。小鱼儿无心听千年冤魂胡扯,直截了当的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过剑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