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光的神情忽然变得别扭,“我粘好了《友人帐》。你……看到了吗?”
夏目有些莫名:“嗯,我早上就把它放到背包里了。”他还是亲眼“监督”着光粘好的呢,光为什么特意提起这个?
“猫咪老师是不是说,等你百年之后,它就会霸占《友人帐》?”
夏目更莫名了:“是啊。”
“你……回去记得看最后一页。”光的脸在夕阳下涨得通红,又补充一句,“回八原再看。和猫咪老师一起看。”
“嗯,好。我会记得看的。”
满壁斜阳,笛声隽永,初春的樱花在两人之间纷纷飘舞。夏目的内心从未如此圆满。
少年拈起肩膀上的一片花瓣,轻声说:“进藤君,我回去了。”
“贵志,要走了么?”笛声戛然而止,一个温润声音传来,如梦轻柔,像漫天飘落的花吹雪。
佐为扶着门框立在玄关上,流云般的衣袂被暮色染得鲜丽。他蓝紫色的眼里闪烁着玻璃似的光,不舍悲伤。他的手里,竹笛末端的水蓝色流苏柔媚飞舞。
这样的佐为,让夏目觉得寂寞。可是他无能为力。
夏目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攒得发皱的纸条,交到佐为的手里。是川添写的地址。
“佐为,希望浅葱能弹琴。”夏目说。
能让浅葱再拿起琴的,就只有佐为了吧。
光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樱花:“夏目,我送你去车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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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从前和光的每一次告别,胸口都会被伤感和失落涨满,觉得很难再交集。或许是因为,光这样的友人太可遇不可求,或许是因为,那个黑白的世界离他太远。
但这次不一样,夏目有了某种信心。不管他们相隔多远,不管所处的世界多么迥异,他们都在一起。
真奇怪,明明,光和佐为都看不见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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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没有等到回家。
风景在车窗外流逝。夜晚的车厢大多空无一人,夏目要了一杯水靠窗坐着,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无误,便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友人帐》。
翻到最后一页。
夏目的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呛得不停咳嗽。
只见那张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
“进藤光”。
……好像以为自己的字有多好看似的,居然有多大写多大。名字旁边还有一行竖排小字——“致猫咪老师:你休想甩掉本大爷我!”在末尾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还涂上两撮黄毛。
和塔矢君的字迹简直是两种境界……难道进藤君给棋迷签名用的是同样的字迹吗……话说回来,好像就在房间里看到一把在“仓田”上画了个大叉、写着光名字的扇子……对了那把扇子好像被佐为拿起过敲光的脑袋……真想把光踢回幼稚园好好练字……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好丢脸……就他这样子怎么当上天元的啊……
……夏目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地惊呆了,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吐槽都有。
等一下,这是什么鬼!
光居然在《友人帐》里自作主张地留下了名字!他真以为这本《友人帐》是朋友联络簿吗?!
进藤光,有史以来在《友人帐》留下名字的第一个人类。
——“你那本《友人帐》,根本就是妖怪舍不得你外婆才留下名字的嘛。”
夏目想象着猫咪老师的表情憋不住地笑,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金色刘海的少年,偷偷拉上房间纸门,将质地柔和的白纸向《友人帐》散落的纸页对了又对,小心翼翼地裁成相同大小。
即使有稍微一点尴尬,也知道自己的字不好看,他也按捺着,微微皱眉,微红着脸,用黑笔在白纸写上一笔一划。
古旧的夏目宅里很寂静,只能听见金石之音,一声一声清亮可闻。窗明几净,日影清明,棋盘上有黑白交错。院子的紫藤,不久就会拂过和纸风铃。藤椅旁的枇杷树,不久就会亭亭如盖。
夏目友人帐里,心里面的我,你的名字。
倚着车窗,夏目静静想着,唇角微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可是,一滴泪水却先从眼角落下,浸染上《友人帐》里的名字,晕成一朵墨色的花。
(夏目篇:完)
棋魂特别篇《红》
第100章 棋魂特别篇零 与过去握手言和
棋魂特别篇零
夏天的日子里,每当你端坐在棋室复盘时,我总是躺在玄关,瞧着头顶上摇晃的和纸风铃。到了傍晚,你敛衣起身,来到我身边坐下。我们并肩遥望远方的暮色。
我们的面前,鱼鳞状的云彩染着金色的边,覆盖了代镇的整个天空,仿佛要蔓延到时间的尽头……
“千年前的日落,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呢?”我问你。
“有点不一样,那时有巍峨的皇城。”你向远方伸出手臂,像孩子似地比出一个大的方框,“光,你不知道,皇城真的好大的呢!”
我被你孩子气的神情逗笑了:“那江户时代呢?”
“喔,因岛的海上日落可壮丽了,虎次郎经常带我到码头看。”
“我知道。确实很美。”我说,想起四年前,我行走在海岸线上。尽管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欣赏日落,但那样的壮丽,还是无法抗拒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你不解地侧过头:“光,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注视着你。夕照将你紫色的长发和月白色的狩衣染透。我很欣慰,又有那么一点儿的酸楚,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脸上现出担忧与困惑交织的神情:“光,我这一睡,就是四年……总觉得我错过好多啊……”
是啊,你错过好多……我的愧意与寻找、塔矢第一次发现了你、北斗杯的热战……为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所以,有我存在。
还有,雨夜里那抹寂寥的白、浅金色短发的少年、那只会说话的招财猫。病房里度过的夏天……关于夏目友人帐的、沉甸甸的全部。
“有了身体,反而会觉得寂寞呢。”你对我说。
我们都感到寂寞。你不再依附我的身体存在了。我和你形影不离的日子已经结束。生命是孤单的远游,我们不再分享,彼此独活。
可是佐为,实不相瞒,你比从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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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你附在我身上的时候,就是身穿月白色狩衣的形象。你回来以后,我为你跑遍了原宿。夏目的院子里,晾满了月白藤紫流纹的织锦狩衣。你“呐、呐、呐……”地鼓起腮帮子,不安地绞着衣袖。
“光,你也买太多了吧!”一边碎碎念着从前一个杯子三千都嫌贵的往事。
我终于不满:“別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可以独立赚钱了!”
我理直气壮,你哑口无言。随即,你轻轻摸我的头,抿着唇微笑起来。与梦境里不一样的是,你现在的笑容里多了欣慰,真实得让人颤栗。我想伸手碰你的脸,可自己却先赧然地笑了,缩回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夏目来拜访的夜晚,天空打起响雷。咿呀几声轻微的响动,大概是晾衣架和狩衣被风吹得一齐摇摆。你从棋盘前起身,就这么走出了屋子。跪坐在棋盘前的我忽然心生恐惧,赶紧跑到玄关。
雨水纷落,满庭狩衣飘摇,却没有你的身影。一股寒意突然从我头顶蹿到脚底,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之中,生怕在一瞬间会失去些什么。
终于我抓到了你,你回过头,手肘上还搭着我的金色帽衫。我扑到你的怀中,手环住你的腰,你亦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我们几乎一样高了。
你由着我抱你,没有推开,只不解地问:“光,有的时候,我觉得你长大了,懂事了,可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呢?”我只把头埋到你的锁骨,将你拥得更紧,仿佛你是这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佐为,我们不再分享生命,但我们却能发肤相受。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佐为。
我到房间里看夏目,他翻看着父母留下的蝴蝶画册,眼里浮现出熟悉的略带空灵的神情。我不愿打扰,轻轻拉过了纸门。你耐不住性子,摇着我的手要我下棋。
“呐,光,我们下棋……”
“光,我们下一盘嘛……”
“呜呜,光,我们下一盘就好了……”
我并不是故意不回应的,真的。可那一瞬间,我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话,只目不转睛地凝视你,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们在棋盘前对坐。你抬手执棋——是啊,你的手,早已能够执起棋子,也能够拥抱我了——把黑子落在高目。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秀策的小角。如初。恒在。
拿起棋盒,我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棋盖落在竹席上,发出闷钝的砰的一声。那是畏惧。纯粹的、折服于强者的畏惧。你不是我的父亲,却比我的生父更亲密无间,你不是我的兄长,却比我的兄长更关爱有加。你是我梦想的起源,下棋的终极意义,在我的潜意识里,征服你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了解吗?
可你不予我机会征服。四年前,你就这么悄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的灵魂被斩断,我的生命不再完整。我恸哭,我诘问,泪水淌湿百年棋谱,天地都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