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去世时,秦乐儿还没记事。女人极为疼爱她,秦乐儿也很喜欢她,每次见面都飞奔扑进她怀里,看在路人眼里,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女。
女人很享受被误会,可能是太多误会堆积,使她误会了。秦乐儿生日前夕,女人带她去买小裙子,问:“阿姨要真是你的妈妈就好了,我很想,你想不想?”
秦乐儿说:“不想,我爸爸只爱我妈妈。”
女人以为这话是秦杉教的,伤心欲绝,借酒表白了,遭到秦杉拒绝,他说他毕生都忠于亡妻,到老,到死。
女人说:“可是儿子女儿不需要妈妈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吗?”
秦杉不是秦峥,既无急智,也无利嘴,无言以对。女人以为仍有机会,再次从秦乐儿身上着手,但是秦乐儿说:“我们家的人都喜欢我,我不需要新妈妈呀。”
女人哭了:“你不羡慕同学都有妈妈吗?”
“不是每个同学都有妈妈,不是每个同学都有爸爸,不是每个同学都有舅舅,不是每个人都有叔叔,不是每个人都有姨呀。”秦乐儿扳着指头,从秦杉的外公外婆到他,统统算了一遍,所有家人都对她好,所以她不需要新妈妈,而且爸爸不需要第二个妻子。
女人交出辞呈,秦杉挽留,女人执意要走,她说无法做到看到却得不到,还强装若无其事,那太煎熬。秦杉很困惑,上次表白后,女人在公事上和他相交如常,突然就变了,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问了秦乐儿,秦杉才知道女人对女儿说的话。他辗转听说后,很是感慨,一个人得到足够多的爱,就不会如世人以为的那样,是在不完整的家庭长大,着实可怜。一如秦峥之于他。唐家已经与他无关,强行拼凑的所谓“完整”毫无意义。
十年大计推进顺畅,他和秦峥双管齐下,各司其职。他的飞晨资本侧重于赚钱,他参投了多个项目,有的赚钱,有的持平,有的小亏,但整体势头良好,所得利润将会花在吞并收购唐家生意上。灵海集团有多个生意和唐家有重叠之处,秦峥以打压和削弱唐家为主,他以后吃起来会便利点。
并驾齐驱,第一个成果来得很快。那晚在秦峥办公室,两人击掌笑闹,他无意间回头,秦望正站在玻璃窗外。秦峥扭头也看到了,当即捞过他脖子就亲。
秦望一语不发地走开了。秦峥吻完他,投入工作。商业于秦峥而言,是一项充满乐趣的竞技项目,既懂得长期谋划,也能控制欲望,冷静抓取对方破绽,一击而中,春天时,灵海集团旗下一家医疗科技公司在心脑血管方面的研发取得突破,对唐家资助的一个医疗项目形成了极大冲击,他们多年研究心血化为乌有。
定情一周年纪念日到了,趁着去深圳和医疗团队庆功,两人就近回了香港,他带秦峥去大屿山,一同登上石阶,参拜天坛大佛。
佛祖面目端丽柔和,他和秦峥并立仰头看。秦峥做了一个跟大佛相同的手势,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这叫施无畏印,显示佛祖救拔众生的心愿,去年回香港时,他就想带秦峥参拜大佛了,请求神佛赐他和秦峥以勇气,以健康,以长久。
他问:“所求太多,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秦峥对大佛拜了三拜,抬头说:“老神仙,我们分个工吧。我和阿辰活着的时候,互相看着,百年后,再拜托你照应。”
他点香,虔诚祈祷:“求佛祖保佑我们下辈子互相一见钟情,一秒钟都不耽误。”
他订的酒店在半山腰,临海而建,夜来,他和秦峥在露台上相依看海。海浪隐隐,远处有人在海中嬉戏,他想起少年时扬帆海上的往事,恍如一梦。
历经多年苦辛,终获此盛大的幸福,他已被神佛眷顾了,原可一无所求,侧过头在秦峥脸上啄了一下,秦峥忽然问:“你是在这里看到他吗?”
他点头,秦峥勃然变色,凶巴巴地说:“我一问,你就知道我在问谁。”
这家伙真是个醋坛子,刚才白对他说了那么多胡话了,他吻向秦峥,秦峥说:“教我潜水,就现在。”
他少年时长于帆船,游泳和潜水也都很会,当即就和秦峥去海边。酒店提供浮潜装备,他和秦峥浅潜入海,夜的大海一无所见,惟有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深切地吻着彼此。
良久,两人跃出来透气,再次吻住对方。他先是喊不要停,后来喊不要走,紧紧箍住秦峥的腰身,承接了所有。
他在晨曦中醒来,窗外海天一色。秦峥从身后抱住他,笑得好快意:“你只在这里见过他,但我在这里拥有你。”
离港前夜,两人一起去街市游荡,一起走过故乡那几条拥有美丽名字的街道,诗歌舞街,乐活道,自从相遇,他此生美满甲天下。
深秋,他和秦峥在绿岛度过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秦杉带着一双儿女来扫墓,坐在乐有薇坟前烧掉他这一年的建筑图纸复印件,连同去沙漠植树的照片。秦越和秦乐儿开启甜酒,缓缓倒在地上,母亲生前喜爱甜酒。
他眼眶湿润,如果他和秦峥有孩子,秦望或许就能接受了。秦峥听了说:“你想要孩子,我们就领养几个。”
他愣了好一会儿。他这一代是“嘉”字辈,但他和唐莎是非婚子女,起名不能随家谱,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导,必须足够优秀,被大家族接纳,认识叶之南之后,他为得到叶之南活着,再然后,他活着的目的是和秦峥幸福生活,但人生规划里,从不曾设想到孩子。
秦峥笑道:“我就知道。你看,我们都没设想过自己有天是父亲这个身份,你干嘛还当成心结?”
他说:“可你从小跟我一样,都想被父亲和家族认可。”
秦峥说:“那是以前,后来我的目标是你。老头怎么想,我不管,重要是我们自己怎么想。说起来,有孩子又怎样?老头有两个儿子,但儿子们各有各的生活,不怎么理他,他只好继续赚钱,继续找女人。”
他开瓶红酒,闷声答:“我比你大9岁,注定走得比你早。等我不在了,你也要继续找,不要像你哥。”
秦峥把他的酒抢去喝了,拍拍他的脸说:“我这辈子就两个爱好,一个是赚钱,一个是你。赚钱是你教的,跟你寻欢作乐也是你教的。你不在了,我就闷头赚钱,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活得久一些。”
他开了另一瓶酒,跟秦峥碰了一下。秦峥喝着酒,脑中转了一念,补充说明:“两件事。还有一件,只爱我。”
他笑,秦峥真是画蛇添足。他是不可能变心的,秦峥也不可能。两个人一起经历起起伏伏的人生,是彼此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人,他和秦峥两个心里都是知道的。
这次长谈后,他心结全消,碰到秦望时,他如常颔首致意。秦望目睹过很多次他和秦峥共庆工作成果,永远面无表情地走开。秦峥对此只有一句话:“你的老丈人确实不如他的老丈人。”
隔了大半年,一个非常普通的夏日午后,在集团走廊上,他和秦望狭路相逢。当时他正和商务总监谈事,拍卖公司人员送来他在线拍得的几支干邑,他让助理拿去他办公室,秦望刚开完会出来,看了几眼。
他平静地对秦望点个头,继续和商务总监说话。他想自己永远不会被老丈人认可,但维持目前的局面就够了。
回到办公室,他把干邑收进酒柜。这几年,他喝酒很克制,平素只喝点红酒,他最爱的威士忌太浓烈,许久不喝了,干邑是替代品,口感温和柔美,但也尽量只在重大节日和纪念日喝上一杯半杯,他要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门被推开,他回头看,秦望进来了。他喊了一声秦总,静待秦望发话,秦望看向酒柜,问:“小峥小时候,经常把我藏的酒拿出去请朋友喝。他以前不懂酒,但回家跟我说得头头是道的,那些朋友里边有你吧?”
他一愣,回答道:“只有我。”
秦望愕然。那一瞬间,他看到父亲脸上现出深切的懊悔。他出现在秦峥最孤独少年时,只有他走近秦峥,注视他,陪伴他,所以秦峥一再走向他。
他想,秦望问的这句话,是在验证秦峥对吴晓芸说追了他十几年吧。虽不是事实,但他和秦峥的羁绊确实始于那时,打断骨头连着筋,注定是分不开了。
秦望终于不再视他为空气,对他漠视的眼神变得凌厉:“要是小峥再因为你去看心理医生,我还会再治你。”
他惊呆了,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竟从不知道还有这件事。秦望见他这样,便多说了一句:“是你受伤前半年的事。”
那时他活在唐莎前来复仇的阴霾里,频繁去见秦峥推荐给他的心理医生,却不知道秦峥也去过。
他推掉所有工作,赶去心理医生的诊所。傍晚时,心理医生才有空接待他,他请求心理医生给他答案,但心理医生很专业,不肯告知原委,他再三恳求:“您和秦峥是多年朋友,您不希望他和他父亲再闹别扭吧?”
心理医生仍不说细节,但对他讲了一段往事。秦家父子早年都在她这里做过治疗,秦峥是躁郁症,秦望是酒精依赖症,之后每年元旦前夕,秦望都亲自送来礼物答谢,他始终牢记这个女人救了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