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在摩天轮下看到叶之南,猜测此地承载了叶之南和乐有薇的往事,遂买票坐上去,跟叶之南分坐摩天轮两端,遥遥相对。
这个人其实和他很像吧,在缄默的夜里,在独处的空间里,心意昭然若揭,绝然无解。
他听说乐有薇不想大操大办,只请了两桌客人。当天中午,叶之南开车,载上乐有薇的朋友们说笑着去赴宴,有那么一瞬,他想跟叶之南说出乐有薇身患重疾,但说不定不会复发呢?她和秦杉会相守到暮年,游园,赏花,相依相伴。
叶之南常饮酒的地方是汀兰会所,发小阿豹开的。他送去几支酒,指明给叶之南,但酒保稍后就打电话说:“唐总,您的酒先寄存在这里吧,哪天路过的时候记得来取。对了,今天门内门外的监控我们都保存了。”
他面色铁青,摁断电话。但这怪他自己,唐莎终审被判处14年监.禁后,他让助理找了一个刑满刚释放的恶徒,在汀兰会所cáng毒。
恶徒根本不在乎进去再待上几年,反正有一大笔钱可拿。他想好了把证据暗中丢出来,本意只是想给阿豹惹点事,到时叶之南必然为之奔走,或许就能理解,有个人为了妹妹,央求好友帮忙,是情非得已。
岂知他们对他早有防范,真相大白后,阿豹对他挥以老拳,叶之南漠然观之。他揩着嘴角的血,很希望叶之南说点什么,但叶之南始终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只是对他避之如蛇蝎,不肯再有半分瓜葛了。
云州老城区遍植梧桐,晚间空气清冽,夜幕低垂,三三两两疏朗的大星和月亮相陪。他沿着街走,心里涌动着暴力欲望,揍了路边一个对女朋友推推搡搡的男人。
揍完人,他心情好多了。他干的缺德事难以尽述,想到秦峥归结为他缺心眼,他不由一笑,这可真是个新奇的说法,普天之下,可能只有秦峥一人这样看待他。
周末下午,秦峥喊他去体育馆打球,一起坐在快餐店的高脚凳上吃炸鸡,大杯可乐加冰。昨天,秦家为秦杉和乐有薇办了婚宴,大家族全员出席,秦望喊了秦峥,秦峥不去:“我跟大的连话都没说过。”
但是秦小孩的好奇心一向很重,去酒店兜了一圈,跟他说:“那女人真他妈漂亮。”
秦峥的审美不固定,女朋友们娇憨的美艳的温婉的都有,他说:“看来你更喜欢浮花浪蕊。”
秦峥说是客观评价,但秦杉性情那么安静,却能那么热烈地爱一个女人,他想知道那女人的样子。
在父亲录的婚礼视频里,秦杉眼睛闪闪亮,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遇到一个让他感觉人生每一天都好快乐好快乐的人。
他被这句话打动了。秦峥给他看视频,司仪祝福新人百年好合,相敬如宾,这就是句应景之辞而已,但秦杉居然要过话筒反驳,说他不要相敬如宾,他就喜欢亲密无间。
少年的哥哥是很认真的人。他说:“你也可以对哪个女人认真点,不要总是很草率就跟谁在一起,没多久就分开。”
秦峥撑住下颌看他:“认真,然后像你这么惨兮兮吗?”
他气结,秦峥扬扬手:“感情就那回事。我这个人吧,靠不住,女人们比我还清楚,她们也不对我认真。”
他笑出声,秦峥说:“秦杉看女人的眼光挺好。”
他点头,秦峥话锋一转:“你也没差。你爱成那样的人,确实只有长成那样才有说服力。谁15岁的时候看到他不完蛋。”
他瞬间呆滞,以为是吴晓芸告诉秦峥的,但他估计吴晓芸看不出来。因为唐莎对叶之南攻势如潮,外人都以为叶之南是他的准妹夫,是他对抗大房的武器。
秦峥瞅他一眼:“别以为是我妈出卖你,我猜出来的。”
母亲和叶返青相见那天,单独跟叶返青说的第一句话,就带了强烈情绪:“你好意思让自己姓叶?”
叶返青没有回答,母亲也不再提。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很明确,母亲认识一个姓叶的人,并且把那个人当自己人。
母亲走得很近的朋友,秦峥都认识,就去查了查她生意上的熟人,首先就查贝斯特拍卖公司,一查就查到,分管业务的副总姓叶。秦峥没有深究,后来他说所爱是男人,秦峥飞速地记起了叶之南这个名字。
他很窘迫,不由自主搅起手指,秦峥笑着看他:“真人比照片还帅,谈吐有内涵,气质也好,绝色祸水啊,我懂你了。”
谈吐?秦小孩的好奇心真不是一般的重,他无地自容:“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秦峥咬着个吸管,嘿嘿笑:“他今天还没给你打电话吗?不应该啊,他答应我的。再等等吧。”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秦峥眼看他坐立不安,紧张得呼吸急促,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表白的事,得自己干。你送我的那幅漫画很漂亮,我就去找他定了艺术家做的一个雕塑,回头送你。”
他满身的血顷刻间回落,秦峥把冰块嚼得咔咔响,冲他霎霎眼:“对我好点噢,不然我随时去找他聊聊你。”
乐有薇婚后,来天空艺术空间给众朋友回礼,他在走廊截住她。乐有薇冷着脸,对他比个开枪的手势,他退到了一旁。
当月底,乐有薇作为特约拍卖师,主槌一家拍卖公司的明清金丝楠木专场。开场前,他以买家的身份,恳求能跟她谈谈,乐有薇说:“我不认识你。”
他说:“你们已经没事了。”
乐有薇冷哼:“那是我们命大。”
他追上几步:“我会补偿你们。”
乐有薇蔑视着他,字字如刀:“你补偿得了吗?你还记得你在汀兰会所cáng毒嫁祸,差点害死豹哥吗,你还记得你送叶总去坐牢吗,你知道是你火上浇油才毁了贝斯特吗,你知道很多人被迫转行,很多人失业吗?”
乐有薇的痛斥句句属实,她记着,叶之南也不会忘记。他如芒刺在背,他知道自己是个禽兽,一直都是。
他有着被规训后形成的姑且称为风度的表象,但一个人度过青春的方式,才决定了他一生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幼年和青春期的压抑,滋养了他的偏执和卑劣,他仿佛有一个按钮,摧毁世界再自毁,他竭力不去触碰那个按钮,但失控时,他清晰地看到它就在。
乐有薇是叶之南的弟子,但行事风格激越得多。他不敢想象,若是叶之南如此发难,他是不是立即就按下按钮,焚身裂骨,再不跟世界相干。
乐有薇是叶之南和他交恶的导火索,他的希望在于她,他紧跟着乐有薇,再度说:“我做错了太多事,我会尽全力弥补,我正在努力。我是真的很希望有天你能原谅我。”
乐有薇头也不回,走向后台:“为什么要我原谅你?”
他说:“如果你能原谅,阿南或许就肯原谅我。”
乐有薇转过头看着他,他的声音有些自己没发觉的颤:“你可能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乐有薇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走进后台为拍卖会做最后的准备。叶之南一如既往出席了拍卖会,落槌后,他想弄清楚乐有薇会不会跟叶之南说点什么,但乐有薇呼朋引伴去吃饭,吃完饭散步,散完步去酒吧。
灯红酒绿间,他们在跳舞。他注意到秦杉,看着腼腆害羞,居然跳得很好,他一想,明白了,乐有薇如太阳般炽热浓烈,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她感染。
美人乌发红唇,是一朵灼灼的花,他不意外秦峥说她漂亮。漂亮得生动的人总会让人忘记禁忌,乃至想冒犯禁忌,他也因而懂得叶之南爱她什么,他本应拥有人群中最美的穿紧身西装的女人,但没可能是他。
春去秋来,他照常半死不活地活着。不工作时,他就自己待着,也打球,但更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在街头游荡。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值得交往,不合群令他更舒适点。
每当被秦峥觉得他在发病时,他就被拎去喝酒,吃甜品。虽然蛋糕一端上来,秦峥就乐此不疲地推倒它,挖掉最中间的一小块吃掉,再叼着勺子嘲笑他几句。
秦峥的课业日益繁重,还深度参与到秦望公司的小项目,他不想让秦峥为他浪费时间,试着扮积极,被秦峥识破:“我最讨厌让自己强大的说法,逼自己那么强大做什么,你不用装high。”
他说:“你成长得飞快,我痴长你九岁,内心太虚弱不像话。”
秦峥笑他是蘑菇,这个世界上有高大的乔木,就有乔木下随随便便冒出来的蘑菇,它们待在潮湿幽暗处,水灵灵的,鲜美的,有的还带点小毒,人人还都想尝尝,不也挺好。
秦峥允许他当蘑菇,那就当蘑菇,缩在叶之南曾经的办公室里,他的确是最舒心的。
圣诞节,秦峥的同学在城东的公园搞了个自助烧烤活动,秦峥抓他去玩,他很不乐意:“不是让我当蘑菇就行吗?”
秦峥嘁道:“但我不建议蘑菇又跑去英国鬼混。”
他嘁回去,他明明说过不再放纵。公园很热闹,秦峥的社交圈向他敞开,他是大家都知道的烨老板,但秦峥的女朋友都叫女朋友,他不知道每一任的名字,秦峥也没跟他聊过约会体验,大约因为她们都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