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
裴慕西身上只有淡淡的药味和消毒水味道。
再也没有了那股因为爱吃话梅糖,所以随身带着话梅糖,甚至还喜欢用话梅味香水而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苏锦清恍惚了一秒,看着好不容易发出一点动静的裴慕西,看着她仅仅只是因为起身的动作,就浑身冒冷汗,甚至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并且开始不断咳嗽。
她突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觉得可惜。
她甚至也有那么一秒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觉得有几分可惜。
所以她似乎产生了想和裴慕西和解的想法,也许现在的裴慕西才能更加理解她所看到的世界,才会和她一样。
她好心地提出要帮忙,并期待着裴慕西感激涕零地接受,或者是最起码有一点点,向她道谢的想法,
“听说你现在不想画画了,要不要等好了以后来艺术馆工作?我可以帮你。”
裴慕西仍然是沉默地盯着窗外,眉眼低垂,没什么反应。
听说裴慕西的姐姐在这场车祸里丧生。
苏锦清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家人之间的感情,也不太能理解裴慕西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低谷。
在她心里,裴慕西应该不是这样小家子气……或者是意气用事的人。
裴慕西没有因为她的挑衅而生气,没有因为她夺去她的作品而愤怒,就算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裴慕西也仍然是不怎么在乎她。
可是裴慕西却会因为区区一场车祸,萎靡不振。
她不明白。
“一场车祸而已,裴慕西,你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就会一蹶不振的人。”她还是安慰着裴慕西,
“会很快过去的。”
“每个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家人,或者是很重要的人,其实这种事情,你只要不去在乎,就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在这种痛苦里面。”
“你应该想一想自己的父母,想一想对你抱有期待的严教授,想一想你身边所有对你有期待的人。”
“很多人都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就算是我,也希望你能够尽快好起来。”
“还有你那个死了的姐姐——”
“你知道吗苏锦清?”提到“姐姐”这个词语之后,裴慕西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淡漠地看她一眼,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却又莫名仍然带着以前的那种不可一世,
“你其实并不是想安慰我。”
她嘲讽地扯起嘴角,平静地望向窗外,
“你只是想从安慰我这件事里获得快感。”
苏锦清愣了几秒,裴慕西说得没错。
她一直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希望自己安慰别人之后,被安慰的人可以感激涕零,希望自己付出之后能获得回报,希望自己可以去拯救别人然后从那个被拯救的人那里获得正向反馈和情绪
但苏锦清仍然搞不懂裴慕西这个人。
她实在是过于通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但又仍然能活在苏锦清的反面,没有刻意融入这个世界,却能从这个世界中汲取养分。
就算是现在受伤,就算是毫无生机。
裴慕西身上仍然带着那种,她永远无法匹及的,不可一世的,矜贵感。
所以她笑,笑得裴慕西又冷淡地移开眼神,不再看她。
然后她说,
“你知不知道啊裴慕西……”
“其实你一直和我是同一种人。”
-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去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就算是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是剑拔弩张,她说了这么多坏话的状况下,裴慕西对她说话的语气,也仍然是漫不经心。
裴慕西看她的眼神,也只是一种高高在上,像是在说“我不和你这种人计较”的眼神。
就像那天在病房里。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裴慕西也仍旧没看她。
没搭理她,甚至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这是她最讨厌裴慕西的一点。
苏锦清抽出思绪,看着眼前的裴慕西,禁不住将之前见到的病房里的裴慕西,和现在眼前的人进行对比。
人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那个状态下。
外伤好了,心里的伤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就像裴慕西,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已经比那时候要好上许多,虽然看起来性子沉敛了许多,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张扬,但至少人不像那时一样毫无生机。
仿佛下一秒就会翻窗往后仰跳楼似的。
她又看了一眼裴慕西口中的“小孩子”,眼睛还发着红的少女,虽然被裴慕西挡着,可气势莫名比裴慕西没出来的时候厉害许多,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盯住她,像是下一秒就会咬上来。
多盯了一会。
于是裴慕西又往右侧移了移,挡住了她的视线。
像只护着雏鸟的鸟妈妈似的。
苏锦清饶有兴趣地收回视线,却发现裴慕西也正在盯着她,平淡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警告。
“都已经上大学了,还被你当成小孩子,小妹妹真可怜。”苏锦清慢条斯理地收回眼神。
夏糖攥了攥裴慕西的衣角,本就因为激动而泛着泪光的眸光摇摇晃晃,眼眶也泛着红。
裴慕西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抚她。
然后再将视线投向苏锦清,
“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病。”她特意放轻了最后三个字,似是嘲讽,又似是从不在意这件事。
这件事似乎是戳中了苏锦清的肺管子,她总是如此,每一次都以为能够在裴慕西面前保持镇定,可只要裴慕西随便说一句,苏锦清又会怒火中烧。
就像裴慕西在群里说了那句“不去,谢谢”之后。
苏锦清后面便故意忽略了她,在休息室里几份要分发的艺术馆展览会的邀请名单里,划去了裴慕西的名字。
这人实在幼稚。
总是一开始装好人,却又在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后,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就像是大学时,她不接受苏锦清帮她占座的好意,苏锦清便故意糟蹋她在画室里的留下的颜料一般。
她不该觉得过了几年,苏锦清就会真的收敛。
裴慕西对以前那些事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她向来知道这个世界的恶意,可她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去折腾。
但现在涉及到夏糖。
会因为怕她听到不好的话,而比她更委屈,比她更生气,更难过的夏糖。
她得帮夏糖撑腰。
所以她盯着苏锦清镜片下那一双蕴着怒意的眼睛,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搭理你吗苏锦清?”
“因为你那些手段,都太低级了,我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对手。”
“但很抱歉,你在我心里,从来都当不上我的对手。”
“就连你费尽心血偷去的那幅作品,你用了很多天偷去的东西,也只是我随手记下来的灵感之一,我从来不在乎这件事。”
她凑近几步,紧盯着苏锦清,然后轻笑,
“因为就算是偷,你也没偷好。”
“我想表达的东西,我拥有的东西,你这种人永远学不会,也偷不走。”
她敛起笑容,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几句话,拉着夏糖的手腕转身就走,没再关注苏锦清的反应,她也从来不在乎苏锦清这种人所想。
夏糖乖乖跟在她身后,步伐轻轻。
只是悄悄捏了一下她另一只手的手指,似乎是在试图用这种小动作安抚她的情绪。
像只可可爱爱的小松鼠。
裴慕西很意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因为这种小动作走神,可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着,甚至还下意识地捏了回去。
光影摇曳,动作轻得似涟漪拂过。
有一瞬间,裴慕西因为这个小动作扬起唇角,似是刚刚和苏锦清的争吵只是一闪而过,无法在她心底留下印迹。
“裴慕西!”
身后的苏锦清喊住了她,突然提升的音量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很突兀,语气透着几分嘲讽和冷漠,
“你不一样了。”
“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你一贯看不起我。但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理我了,把你那些从前不愿意和我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可别告诉我只是因为这个小孩子?”
话音落下,裴慕西顿住步子。
夏糖的脚步也跟着停下。
她回头,夏糖仰头看她,低了一下头,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似乎有些慌张,想从她的手里把手腕抽出来。
温热触感即将散去。
裴慕西下意识地抓紧。
夏糖没能挣脱开,便抬头看她,昏暗的声控灯灯光在柔和轮廓上泼上明明灭灭的光晕,衬托地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眸子越发明亮。
走廊安静了下来。
苏锦清没说话,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只剩下互相缠绕,贴近着的呼吸声。
许久的寂静带来了灯灭。
黑暗下,裴慕西有些走神,于是她只是攥住夏糖的手腕,望着那双明亮眸子里轻盈的光。
仿佛走廊里所有的光被偷走,盛进了少女澄澈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