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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 (相与步于中庭)


  魏浅予早晨又是被麻雀吵醒的,他心烦的瞅着门口那排翠竹,心想自己迟早要给突突了,毁掉这群扰人清梦小家伙的安乐窝。
  早饭梁堂语带他去四方胡同吃,每次从花埠里到四方胡同,一个拐弯,就仿佛从隐秘之处踏进人间烟火。
  梁堂语吃甜豆花,给魏浅予买了焦圈豆汁咸菜丝儿。
  北方豆花多咸口,佐以香油小葱榨菜,能吃香菜的,再加一小撮香菜提味。魏浅予第一次见豆花上盖雪白砂糖,问他师兄:“好吃吗?”
  历经一夜,梁堂语心里怨气散了不少,又看这孩子探头探脑瞅自己,眼睛明亮,全然没有恩怨。往他眼前推了推。
  “自己尝。”
  魏浅予毫不客气的用自己挹过豆汁的勺子舀了塞进嘴里。砂糖盖不住豆子的腥气,但混在一起却莫名香甜。
  这味道出乎意料,魏浅予品了品,又吃一勺,一点雪白豆花沾在唇角。梁堂语给他拿下来,见他喜欢,说:“都吃了吧。”
  他将沾在指尖上的豆花用手帕擦去,起身又去老板那里要了一碗。
  他回来时,魏浅予将豆花吃进去半碗,迎着他的目光,把手边豆汁端起来献宝。
  “师兄,你要不要尝尝我的?刚开始有点冲,多喝两口你就习惯了,说不定以后日日离不开。”
  梁堂语说:“不尝。”他低头搅豆花,在魏浅予再次开口前,头也不抬地说:“闭嘴,好好吃饭。”
  这几日阳光很好,天朗无云,清晨穿枝拂叶的光就开始刺眼,花埠里的蝉接二连三开嗓,透着聒噪。
  进门时,魏浅予掌根还搭在眉梢,指着荷花池中央的山馆问:“师兄,坐在那里,是不是一眼就能看见门口来人。”
  大门正对的影壁上了开洞窗借这一池荷塘的景。如若人坐在山馆的鹅颈椅上,也正好能透过洞窗看清门口的人。
  “嗯。”梁堂语顺手拂过探进廊里的花枝,别在爬柱的藤蔓后,说:“那里是以前是唱堂会用的。”
  宴会摆在山馆。客人一进门,就能听到丝竹声声琵琶徐徐,而主人,也能一眼看到有客人来,及时前去迎接。
  魏浅予问:“唱堂会的是风如许风先生?”
  按照梁家当时的门面,肯定是要请最好的角儿来唱。
  “风如许”是二十年前的名角儿。那时候“南乌北平”,只在一个地方不算火,这两个地方都唱火了,才是真正名人。
  风如许就是这样的名人。
  梁家宴会请他,魏浅予百岁宴时,他爸动了大场面,也请的风如许来唱戏。
  据二嫂说,他抱过魏浅予,魏浅予给他尿了一套金银线锻绣花蝶纹翠羽的戏服。风如许当时不愠不恼的,还说他“尿大,是福相,将来一定健康。”
  风如许祝福完他,回来自己得了疯病。据说是因戏成痴,太过入境走不出来,不久便病死了。
  他爸后来经常唏嘘叹惋,拿这件事劝诫他要宽心,执念太过,难免成痴,伤人伤身。
  但魏浅予知道,他睚眦必报的心性与风如许为戏成痴疯魔并不相同,他羡慕这样的人,为了自己所爱之物疯,这是“求仁得仁”。
  这次来乌昌,他一直想得空去见见这位先生,见见他的坟。谢过他的祝愿,承蒙吉言,自己确实挺健康。
  两人难得有一天相安无事,各守着书房一角忙自己的活。湘夫人在门口探了几回脑袋后大胆地扭着屁股进来,轻巧一跃,踩着梁堂语铺好的空白宣纸走到魏浅予面前,在一众刻刀印台的外围,找了个舒服位置伏案窝下,仅有的一只小眼睛看魏浅予咯吱咯吱刻印。
  魏浅予算不上有多喜欢猫,可能是他大嫂的那只“三秋花”经常与他打架,甚至有些厌恶这类喜欢仗人势的畜生。
  只是湘夫人乖巧他才愿意亲近,没想到这猫会这么缠他。
  魏浅予在刻章中间歇息,揉捏手指见他师兄沉思,探头瞅眼,梁堂语那副《云亭嵩山图》画了半月有余,已近尾声。
  大斧劈皴尽显山势恢宏,悬崖峭绝,山头云海缥缈。山间小桥流水,松石青苔,有茅屋一所,有客盈门。
  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师兄。”梁堂语不知魏浅予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他看着画,眼中有点点光,指尖轻轻搭在宣纸边缘摩挲。
  “我喜欢这幅画。”
  梁堂语第一次在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那是真的喜欢,问:“哪里?”
  “我喜欢这种生活。”他没提笔法没提气韵,眼睛明亮有神盯着他师兄,出乎意料地说:“我喜欢‘一二茅舍,藏书万卷。有朋来访,平湖泛舟。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他喜欢野逸山林,幽然的平静生活。
  梁堂语眼皮张了张,好巧不巧,这正是他画《云亭嵩山图》时的畅想。
  艺术家创作作品展在人前,会因爱好取向不同而受到褒贬不一的评论,删掉因名望、利益、恭维等客观元素引起的“喜欢”,真正发自内心欣赏的不足十之三四,而这十之三四中,又有各自对于画作不同的理解。
  这其中,恰好能“感作者所感,想作者所想”,万中无一。
  而这万中无一的人,称为“知己”。
  魏浅予前日进门,对着梁堂语养的盆景说出“云壑松风”,当时他觉是巧合,没想到今天又点出他的“画意”,大大出乎梁堂语预料,以至于他再看向这个孩子时,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魏浅予看着画,眼里流露出艳羡,“师兄在梁园,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管他声名狼藉,富贵名望,居有院,心有传承,独守一隅,闲散而居。这是梁堂语的魄力,也是魏浅予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果然还是羡慕他师兄。


第9章 拔老根儿
  魏浅予在梁园住了几日,除了第一天晚上他师兄下厨煮了碗粥外,两人一直在外边吃。魏浅予不理解这种顿顿下馆子的“豪迈”行为,请个阿姨做饭煲汤又不是很贵,暗叹他师兄“奢靡”。
  从小院去书房有段鹅卵石铺路,没有阴翳遮蔽阳光直射,这天魏浅予午睡醒来,少了头发遮掩,走过一路晒得裸露脖颈火辣辣疼。
  书房前竹林的风是从池塘吹来,带着荷香与丝丝清凉,他到了后站在门口吹风,远远见一个七八岁小孩吸着鼻涕沿小路狂奔而来,一路大叫“爸爸,我回来了”。
  魏浅予心疑这是谁家孩子,就见他师兄从门里走出来,朝小孩叮嘱:“慢点跑。”
  魏浅予瞪大眼睛,觉着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踌躇问:“师兄,这是你儿子?”
  先前没听说梁堂语结过婚。
  翠竹潇潇,风摇影动。小孩鸡仔一样跑到魏浅予跟前,不理叫了一路的“爸爸”,眼珠子溜溜打量他——茶罐难得见梁园里来外人,仰头把两筒清鼻涕吸进去,问梁堂语,“爸爸,这个叔叔是谁?”
  魏浅予想给他脑壳一巴掌——他才十八。但转念一想,他是梁堂语师弟,却也应该是“叔”辈。
  体态微胖的妇女小跑追来,肩上背着挎包,手上银镯在光斑下闪着金属光泽。她微喘着用握着的手绢给茶罐把那两筒青鼻涕拧了,教训道:“茶罐,说多少次了,要叫梁先生。”
  茶罐仰起脸,瞅着梁堂语有样学样地又认真叫了句,“梁先生。”
  梁堂语好脾气地说:“随他吧。”他问女人:“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女人眼角笑纹很重,泛着红,略带叹息似的垂头说:“安排好了,这下一点牵挂都没了。”
  魏浅予看她手臂缝着白箍,明白是刚奔丧回来。
  女人不再提自己的事,转看向魏浅予,眼尾一拉,客气地笑,“这是梁先生客人?”
  魏浅予说:“我是他师弟。”
  女人说自己是梁堂语找来做饭和打扫院子的人,让魏浅予叫她五婶就行。小孩叫茶罐,是她儿子,两人就住在魏浅予东边的院子。
  五婶让魏浅予平日里有什么事就找她,还问他这几天吃了什么,衣服怎么洗的,听说梁先生煮粥,忍不住小声问“熟了吗?”
  魏浅予背着他师兄摇头。
  五婶更小声说:“傻孩子,那你还吃。”
  魏浅予这些年阅人无数,自己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古人说的相由心生是有些道理的。许多人的阴狠和奸诈都刻在脸上,即便话说的再漂亮恭维也很难产生好感。五婶第一眼就让他觉可亲,又听这话,更觉可亲了。
  晚上梁堂语就没带魏浅予出去下馆子了。
  五婶从老家带了野荠菜回来,包了皮薄馅大的鲜肉荠菜馄饨。
  魏浅予的口味从小被家里养刁,这几天跟梁堂语去“食味楼”吃饭,经常腹议老满的笋干太老,没泡发就炖汤。
  五婶做的馄饨皮薄馅大,每个都只有三道精而密的褶子,咬开一个口嘬里边的汤,清甜又不油腻。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五婶看他小小年纪,没想到能吃这些,又说是“梁先生这几天给饿着了”。
  馄饨这东西现吃现煮最好,她多包了一些放在砧板上,本想晾一晾皮放冰箱里冻起来,眼见不够吃,又去厨房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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