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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 (相与步于中庭)


  女人当然记得魏浅予前些日子说的老鼠药,抓起夹篱笆的竹条就要打过去。
  “你这个天杀的龟猴崽子,我怎么就把你得罪成这样让你这么记恨我!”
  梁堂语错开一步挡在其中,五婶搂住魏浅予护在怀里,往后退,“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见识,要打要闹,冲我们做大人的来。”
  隔壁女人是个寡妇,早些年丈夫见义勇为被人捅了十多刀,死了,不久之后,小孩上学被拉煤车撞倒,黑车司机跑了,小孩在路上躺了半个小时没人管,也死了。
  一家子接连横祸,最后留下她一个,见义勇为英雄的孩子死在了冷眼旁观下,她觉整个社会都对不起她,脾气变得特别臭。
  梁堂语知道,所以一直迁就。他手里抓着女人打过来的篱笆条,转过脸问魏浅予:“怎么回事?”
  魏浅予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如丧考妣跪在地上哭几只鸡,也有点惊,敢作敢当地说:“是我干的。”五婶要给他捂嘴,奈何他嘴快,“我说过的,她要是再纵着鸡来梁园吃菜,我就都给他突突了。”
  “你——”
  夕阳薄暮,四周渐黑,背着光,魏浅予见他师兄脸色黑的吓人。梁堂语沉沉问:“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些下三滥的方法谁教你的!”
  他气急,一把将五婶搂在怀里的魏浅予扯出来,魏浅予体重出乎意料轻,他失了手,把人扯得趔趄一头栽倒。
  梁堂语隔壁已经要抬起,魏浅予自己用手撑地,他躬身的趋势又止住,腰背再次绷直,板着脸说:“跟人道歉。”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魏浅予先前一口一个“师兄我错了”的这种软话,此刻吝啬的一个字也不说。
  错了他可以认,但他没做错的事,绝不低头。
  “你还没错?”梁堂语加重语气,但现在不是说教的场合,声音从胸腔中压出来,又重复了遍:“跟人道歉。”
  魏浅予心里也窝着团火,直起身,用力抹掉手上的土,毫不退让地逼视回去,“梁堂语,我不会道歉,家里没教过我——”
  梁堂语紧压眉头,直直盯着魏浅予执拗的脸,这孩子简直犟到骨头里,像头倔驴。
  四周夜色已经布下,只有女人抽噎声混着渐起的虫鸣发出声响。五婶不敢说话,一下又一下偷拉魏浅予的手,示意他服个软,梁先生最好说话,最容易原谅。
  奈何魏浅予连头都不肯低。
  两人互不妥协对视了半晌。还是梁堂语最先收回目光,他胸口起伏,深深吐出口气,回头对坐在地上哭的女人低低说:“这样,孩子不懂事。我跟您道个歉,你看看这些鸡要多少钱……”
  魏浅予最反感旁人“代他受过”,前有他二哥,后有他师兄,总要多管闲事,替他认错,替他说什么对不起。
  他甩开五婶拦持的手臂扭头走了。茶罐叫“小叔——”,在逐渐朦胧的夜色中磕磕绊绊追过去。
  作者有话说:
  “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这都是好画(好话)”,此处来自曹工的“丫鬟三巨头鸳鸯姐姐”。


第12章 今晚的月亮很圆
  梁堂语安抚好女人又把她送回家,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厅里亮着灯,五婶心不在焉坐在桌边,面前摞着没拿开的碗。饭桌上摆了一大青瓷盆魏浅予爱吃的馄饨,鸡汤打底,表面飘着少许金黄鸡油,散着绿油油葱花。
  茶罐从门口迈进来,五婶站起身,茶罐垂头丧气地说:“小叔说,他不吃了。”
  五婶道:“你再去跟他讲,今晚吃馄饨,荠菜馅的,他爱吃。”
  “不用叫了。”梁堂语进门,坐下后自己拿碗舀了半碗馄饨,掐着筷子说:“我们吃我们的,做错事情说两句就绝食,惯的。”
  茶罐爬上凳子,也没胃口,吃了两个就说饱了,跑到魏浅予窗底下垫着脚敲花窗。
  “小叔,我捡了叶子,我们来拔老根。”这几天他玩腻了,小叔还缠着他玩他都嫌烦,今晚主动送上门来。
  魏浅予声音隔着紧闭窗户闷闷传来,“不拔了,睡觉。”
  茶罐放下脚,旁边的芭蕉比他都高,他沉思了下,从随身挂在腰上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块糖,想了想又把两块都掏出来,翘脚给他放在窗台上。
  “小叔,我把奶糖都放你窗上了,你吃吧,不用给我留。”
  魏浅予背对着躺在床上,“你拿走,我不吃。”
  小少爷耍起脾气来就这样,也不祸害谁。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躺着,不摔东西不骂人,只闷头生气,糟践自己。越哄越不好,安静一会儿或许能想开,要是想不开,半个月冷着脸。
  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成圈哄他,敲窗的络绎不绝,他嫌烦。后来长大了,都摸透他这个脾性,只有沈启明会来敲敲窗,说“差不多得了,今晚月亮很圆,出来看看”。
  这是他妈活着的时候,在他闹性子时常用来哄他的话“浅予,月亮很圆,你不出来看看吗?”
  后来他妈去世,沈启明不知从哪里听去这件事,也学这个法子哄他,可他忘了,沈浅予改了名字,全家都叫他“聆染”,没有人再唤一声“浅予”。这句暗语,前半句早已失传,因此时灵时不灵,灵的时候沈聆染就赏脸打开窗子,看一眼那轮“很圆的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魏浅予不耐烦地说:“回去吧,我不玩也不吃,你让我自己安静安静。”
  敲门声停止,梁堂语端着碗进来。
  魏浅予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最先打量自己衣服穿了没有,而后才问:“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问完又沉默,心说终究是在别人家,自己生气了睡的还是别人屋,人家怎么就不能进来。
  “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我就算看了能怎么样,还得三媒六聘的负责吗?后半句有点出格,有“小老婆”的前车之鉴,他没说出口,把碗跺在床头柜上,里面满满一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清汤大馅馄饨,顶上撒了细碎小葱。
  他在床边坐下,魏浅予抱着毯子往里挪了挪。
  梁堂语看他垂眸敛色,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你叫我一声师兄,做错了事情我还不能训你了是吗?说你两句就绝食,你吓唬谁呢?!”
  魏浅予侧撑着靠在床上,垂着眼盯床上铺的苇席经纬格子,不言语。心中下了决定——如果梁堂语再说要他走,他立刻出门买机票回北京,不再这里受气。
  结果梁堂语训完,也没说一句要他离开的话,只是坐在床前,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沉默了。
  门虚掩着,晚睡的虫鸣透过缝隙钻进来。
  “浅予。”梁堂语沉默半晌,第一次不带姓氏的喊他名字。
  “你不小了,你要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我知道。”魏浅予终于开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能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也能做。别人怎么对我的,我怎么对别人,我没有错。是她先弄坏我们的菜园,这事情我要是报警警察都得受理。”
  梁堂语回视他,神情严肃问:“你既知她不对,那你做的跟她做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这是正当报复。恶人就得恶人磨,输的一定是有底线的人。”
  “只要是报复,就没有正当不正当。别人怎么对你,你反之。那如果是杀人放火的大罪呢?你也这样做吗?”
  魏浅予不吭声了,视线与他错开,倒不是没有勇气对峙,也不是不敢,只是真当这时,他需得权衡思量。
  梁堂语垂下眼,灯光浸染长睫,他说:“你还小,跟着我,我不想把你教坏。”
  魏浅予想说“我不用你教,本来就不正”,但看他师兄今夜已经够为难了,也知道好歹,怕针锋相对再把人气着,毕竟这人年岁比他大。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魏浅予很少说这些剖心的话,可能是梁堂语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为了让他不再有什么负担,魏浅予难得从隐秘的心底露出一点真实情绪:“一个人要是做完全的好人,就得受很多欺负算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尚且存着私心,又何必说陌生人,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你。”
  “利益纠葛尚且不说,这些都有因果。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是天生恶人,假使你站在悬崖边上,与你毫不相关的人经过,他们就会顺手把你推下去。没有原因,就是顺手能做就做了,顺手能害人就害了。你善良有底线,面对这样人时,你该怎么应对怎么提防?”
  梁堂语皱紧眉头,这个孩子只有十八岁,为什么就已经将人心和人性看的如此露骨。此刻魏浅予眼里他觉着有精神的光没了,直直盯着他。
  梁堂语说:“你要知道,人的心只有拳头那么大,如果什么贪嗔痴恨都往里收拾,根本就装不下。”
  魏浅予笑了笑,“可师兄,它早就装满了。”
  梁堂语大概能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并不太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暂时劝不下来,只能退一步说:“那就先放下。起码在梁园,我给你担着。”他把搁在床头柜上温热的馄饨端起来,“先把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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