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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 (相与步于中庭)


  梁堂语没有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半晌,目光又从脸挪到手上,最后落实在了身后画案。
  他走过去,旁边人往两边挪开给他让路,《九九寒梅图》被卷起来搁在一边,梁堂语从架子头上抽了张新的宣纸摊开,黄铜镇纸字中央捋平向四方。
  墨汁入碟,笔头在笔洗中涮里一圈,舔墨下笔,无需勾线,行笔顿挫间海棠干枝浓叶墨骨天成。
  当年那副《胭脂海棠》他画了半个月,仅能凭借自己的感觉来调色,满地都是废稿纸,他画了太多遍,对每一笔都烂熟于心。
  魏浅予高兴他师兄能将那些恩怨搁置一边,又或者他师兄就从没怨过他。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
  梁初实狐疑盯着他,总觉这小孩在憋一股不得了的坏劲。
  魏浅予察觉到目光回视,扣住手腕转了转,似乎上头有个沉重的镯子,极轻极轻笑了下。
  他不慌不忙把衬衣袖子又往上挽了两扣,整只小臂都露出来,桀骜内敛,神气尽显。
  “诸位看官坐罢,擎等好戏上场。”
  梁家老太爷之前收藏过一套琉璃研钵,魏浅予先前翻石头时看见过,正好拿出来使。
  透明研钵里盛着鲜艳的朱砂块,陕西旬阳的天然矿,开采后经过除杂提炼形成这一小块结晶,片状,性脆。
  魏浅予熟练用小锤压碎研磨成粉,滴水,搅匀,他的指尖浸没在汤中,色汤旋转,没有人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朱砂液肉眼可见层层分离,朱标色上浮,他用指背撇出置于白瓷碟中。
  颜色撇出后需要混胶才能使用,如此着色方能不脱,寻常画画用胶水都是猪皮或者牛骨,偶尔也有兔皮胶等等。然而魏浅予都没用。
  第一层色撇出,他的右手继续搅弄研砂,左手从裤兜掏出一块白芨,指甲刮去表皮,在分好的朱标色中打圈摩擦。
  白芨有胶性又有药性,入颜料不仅能增加粘稠度还能防腐。
  全场针落可闻,无一人说话,屋外湘夫人软叫了声反衬得屋内安静,这一手“朱砂水飞”着实让人看呆。
  陈澄望着娴熟又从容的魏浅予,没在汤里的指尖看不见,但深浅不一与色相不一的“红”被一碟碟分离……
  高超的研砂师父能将十克朱砂水飞出十二种颜色,色相所差不过一二,魏浅予面前摆了十八个小碟,碗里还留有余,还在继续做分离。
  神乎其技的手艺,对色相细致的把控,这是老天赏的饭碗。年纪轻轻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孩子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梁堂语构完图定好稿,干枝参差劲韧,浓叶繁茂,到了要在空白处点花之时。他的笔握在手中,视线偏出纸面半寸,他不知道魏浅予要怎么帮他,怎样叫他“看见”颜色。
  梁堂语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将自己全部秘密交托,却又深信不疑对方能接住。
  魏浅予将瓷碟托在他眼前。碟中依旧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灰,梁堂语看不出也辨不清。
  魏浅予用下巴轻点,看着他弯眼笑,意思很好传达——师兄放心,有我呢。
  梁堂语将笔头摁进,笔尖饱蘸浅红,胭脂色花瓣在纸上生出。
  魏浅予熟知他师兄作画习惯,浅红过后,梁堂语要画渐染的花瓣,他端起大红呈上,点色时递过朱砂,檎丹、朱孔阳……一笔一碟。
  他对颜色敏感度异乎常人,旁人眼里的大红他也能继续水飞分离出相差甚微的三色。只要他将每一碟颜色分的足够细腻,那梁堂语辨不出又何妨,直接按照他给的顺序蘸取使用便可。
  他用自己精微的辨色能力,让他师兄不用调色控水也能做出细腻有变化的海棠花。每次呈在手心中的碟子,便是最适合下一笔的颜色。
  梁堂语下笔如飞,十几种“红”绘制而成的海棠,娇艳带羞,宛若活物。色调和谐,笔触丰富变化有序。
  不能辨色是梁堂语无法述诸于口的隐秘,除了他爷爷和梁初实谁都不知。这是打娘胎里带的毛病,他无法跟旁人解释姹紫嫣红的春日红花,于他而言是连片阴沉的灰。
  他不知道何为赤何为朱,念书时语文老师讲朱红的太阳与赤色的霞亦无法理解。别人说红胜火,红的明艳。但他眼里早晚的天边是一片灰暗,和阴天下雨时候一样。
  他看不见、摸不着,也感知不了。
  梁堂语用藤黄点完最后的花蕊,搁下笔,侧目看向旁边的人。
  因为这人的名号叫“朱砂”,冠压千万色高居魁首的朱砂。
  紫为帝王黄为尊,半点朱砂压天下。
  他依旧看不见,却能够领会,那一定是最艳丽热烈的色彩。
  今夜的天不好,日子也不好,凉风顺四周窗户往里灌,桌上的纸张哗啦哗啦翻动。
  一个小时前吵吵嚷嚷的书房现在安静的诡异,惊讶的,呆滞的,等着看热闹的,心思各异。
  海棠很美,墨骨灵动,调色的把戏谁都能出来,但此时梁堂语是否能辨别出颜色已经不重要了。沈朱砂躬亲研砂,他身后有沈家,那些有关二人不合的传闻不攻自破。
  这俩人哪里不合,一口一个师兄师弟的叫着比亲兄弟都合。
  梁初实瞪大眼睛,心里头纷乱如麻几乎不知道今夕何夕。那一手“朱砂水飞”别无二人,他是沈朱砂?他怎么会是沈朱砂?为什么他是沈朱砂?!
  沈朱砂的名头,即使随便扔两个标点符号地上,旁人都得跟着陪笑。


第45章 挽月
  魏浅予被所有人盯着,他耷拉眼皮不吱声,手下有条不紊收拾用剩下的颜料,想抬头看一眼他师兄,却不是很敢,因为之前的欺瞒,他做事不好看,梁堂语也难堪。
  陈澄辈分最大名气也最大,捋了捋胡子走到对面,隔着桌案笑说:“我就说你面熟,原来是聆染啊。你爸最近身体还好吗?咱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魏浅予说:“嗯,挺好的。陈老身体依旧硬朗。”他用粗糙的试笔纸胡乱擦自己指尖上的颜料,也不管是否会磨破。
  旁边递来一块手帕,是藏蓝色的,是梁堂语的。
  魏浅予敢抬起头看他师兄,梁堂语神情平静,没有一点要怪他的意思。他不缺心眼,接过帕子,明白对方早已知晓这些。
  知道这些,却从没放在眼里,心底不知为何涌现出了一丝微妙失落。
  周围人反应过来,三三两两开始跟魏浅予拉家常套近乎。那副《胭脂海棠》就铺在桌上,打下手人的成了主角。
  魏浅予不愿意抢他师兄风头,借口出门洗手,又碰上五婶叫吃饭,说汤圆已经热了两回,再热要散了。
  魏浅予手里拨弄凉水,超后看了眼灯火通明又热闹的书房,门窗间传出的说笑尽是恭维声。
  四年前因为他一句话,梁家被排挤出了画坛,梁堂语独守一隅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今夜,因为他的态度,梁堂语重新步入正统,得到乌昌画坛的认可。
  六品斋赎回来了,名声挽回来,雨毛皴也学了,他师兄有才华又有风度,以后想怎么发展尽有余地。
  “年少轻狂,坏了师兄前程。”他说:“现在,连本带利一起还你了,师兄。”
  魏浅予不管书房那些人,跟着五婶去饭厅吃汤圆。茶罐和他并排坐着,扭屁股显摆自己的糖。
  五婶端汤勺给他们从青花瓷盆里盛热乎乎汤圆,先跟魏浅予道谢白天送的那条真丝纱巾,又说以后别再乱花那些钱,少惯着茶罐吃糖。
  魏浅予说:“小孩子嘛,想吃就吃点。我小时候直到吃坏了牙才止住的。”
  他摸着茶罐毛茸茸的后脑勺,“我跟店里人说好了,以后你想吃糖就去店里要,管够。”
  茶罐眼珠滴溜溜转,“那我长大了,还能去要糖吗?”
  五婶听他贪得无厌要打,茶罐往桌子底下缩,魏浅予熟练配合把人护在胳膊窝下。
  “能啊。”他在五婶怒其不争的威胁眼神里慢悠悠说:“你长成大胖子,长到八十岁,只要我家店不倒,你尽管去,说你是沈聆染的侄子。”
  他置气绝食那天,茶罐把心肝宝贝似的两块奶糖给他放在窗框上。他已经交代好了,从店里出账,只要茶罐愿意,聆染堂惯他这辈子吃糖。
  五婶看着魏浅予,半晌后低下头,手腕上银镯子在灯影下明亮,他静默眨了眨眼,总觉着今天的小魏像是临行送别似的,尽管笑着,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她把热腾腾汤圆端到眼前,专门给魏浅予用了只大碗。
  “我做了米酒桂花酿,在冰箱里镇着,嘴馋了就去拿着吃,但不宜吃太多。”
  一来现在天凉,吃太多冰品对肠胃不好,二来米酒也有度数,小孩子禁不住,吃醉了要尿床。
  三个人吃完饭,五婶去书房看梁堂语,那群人还没散,架起香炉茶桌似乎要秉烛夜谈。她没搅扰,汤圆不能久放,炒了碗饭给梁堂语捂在锅里。
  夜已深,茶罐明天还得上学先回院里睡了,魏浅予等梁堂语,吃了汤圆又在饭桌前喝桂花酿。
  五婶也没回屋,坐在他身边打毛线织手套,手套断断续续勾了三五天,只做好一只放在针线笸箩里,浅灰色的线,针脚整齐细密。另一只还差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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