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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 (席云诀)


  那是杜若水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天色太晚、月光太暗,看不清。方才一打眼他也只看见纪云镯满身繁琐的银饰,村子里有许多苗人,他多半也是苗家的孩子。头戴银冠,耳朵上挂着银耳坠,脖子上环着银项圈和护心镜,手上有银镯,脚上有银链,银冠和袖口边都缀着一排银流苏,不时摇摆作响。而他的身形偏那样纤弱矮小,看上去像被这些沉重的东西所紧缚、所拖拽,像那些百年前的陵寝里身裹玉衣华服的骷髅。
  这时看清他的脸,才发现那双眼睛如此灵动如此璀璨,将所有饰物的光彩都盖了过去。
  纪云镯收回手,凑近了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他收回目光,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
  沉默良久,他吐露出三个字:“杜若水。”
  纪云镯面露迷茫,很快反应过来,“若水,你的名字吗?”
  他赞道:“真好听!”
  “一定是个好名字。”
  他不由好奇他的理解,“为什么?”
  “我爷爷看的书上有一句话:上善若水。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那一定是个好意思。”
  他把这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那你多少岁了?”
  杜若水又静了一会儿,答道:“十二……”
  “你比我大!若水哥哥……”纪云镯自然而然地呼唤他,“我就叫你阿哥了。”
  “阿哥——”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纪云镯又对他笑了,他弯起双眼,眼睛像月牙,又像月下的湖泊,当中的波光晶莹潋滟。
  他不知道心中一时充溢的情感是什么,那是前所未有的心情。不止让他感到陌生、不适,甚至还有恐惧。
  在纪云镯以前,从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和他说话,给他的名字另一种解释,唤他“阿哥”。
  从一开始,纪云镯就是独特的。
  从那时起,他再也忘不了他了。


第8章
  后来天色渐晚,他们带着阿花一起从林子里走出去。一路上纪云镯拎着那包血粑鸭,不时自己吃几块,不时给围着他打转、不停分泌口水的阿花扔几块,一段路程下来已经不剩多少了。接近村子周遭的畦田,这一带打理田地的、割猪草的、放牧的……多有村人出没,杜若水停下脚步,侧目瞥了纪云镯一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纪云镯一愣,忙快步追上他,把那包血粑鸭塞进他手里,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可这真是做给你的。”
  “你尝尝味道,下次我再给你带新鲜的来。”
  说完挥挥手,“再见。”
  下一次……杜若水在心底咀嚼,这几个字像是有味道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溢出来,在心头蔓延……他皱了下眉,不愿深思,笔直地朝前方走去。
  将到小路尽头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离他远了,纪云镯走路时蹦蹦跳跳的,很雀跃,跟个兔子似的,依稀还能听到他身上的银饰响动。
  回去后他坐在棺材上吃了那几块血粑鸭,从小他极少食荤,只因石青山说人身体里的五脏对应金木水火土,他体质特殊,吃多了荤会破坏体内五行的平衡。或许因为吃得少,又或许纪云镯当真有一手好厨艺,他觉得他做的血粑鸭很好吃,即使冷了,味道也很鲜美,他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纪云镯第二回 过来的时候是七天后,果然又给他带了一碗香喷喷的血粑鸭。从村子里要走很长一截山路才能到湖边,他抵达后直大口大口喘气,小脸涨得通红,歇了半天才缓过来。那碗鸭肉没有刚出锅时那么热了,还保持着一点温度。这回杜若水没拒绝,接过来直接开吃,阿花闻着香味了兴奋不已,围着他狂吠,口水喷溅,不停甩尾巴。他视若无睹,只抬头看纪云镯,“你要吃吗?”
  纪云镯摇摇头,“我吃过啦!”他坐在杜若水对面,曲腿把手肘搁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自己的脸向着他,眼底隐有期待,“好吃吗?”
  杜若水点点头。
  纪云镯笑了,笑意荡漾在眸中,叫那双眼睛亮亮的,“对吧,我做饭可厉害了!”
  “我会做血粑鸭、土匪肉、青椒酿肉、猪肉炒松蕈、凉拌鱼腥草……”
  “鱼腥草……”杜若水心道,只有这个我吃过。
  “可惜爷爷都不让我进厨房。”纪云镯说着,语气低落下去,眉眼撇下去。
  “为什么?”
  “他怕我受伤。”
  厨房里能受什么伤?杜若水奇怪,他可没被人请到厨房里去杀过鬼。
  “万一,他总爱说万一,万一被水烫到了,万一被火燎到了……”
  杜若水主动问:“那今天你怎么能做?”
  “嘿嘿,因为爷爷进城去了,”纪云镯解释道,“每周、就是每七天里的最后一天,他都要去城里见见朋友、喝喝茶,领自己的书信和报纸,要忙活大半天呢。”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千万不能叫他知道,你帮我保密哦!”
  听纪云镯描述,他爷爷是一个时兴的人,年轻时进城读过书,还差点被学校送去留洋,远赴海外那些大国。只是他放不下村子,最后还是回来了。纪云镯已故的奶奶是一位苗女,但他爷爷不穿苗服,也不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穿长衫马褂,总是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这么一说,杜若水立刻知道了纪云镯的爷爷是谁,“纪”在这个村子里是大姓,而纪云镯原来是村长的孙子。
  他过往到一些村里的大户人家、大场合曾见过村长,是一个瘦削又有气派的老人,说话温和,不急不缓。不常笑,但笑起来时很可亲。村长和一般人不同,他就不避讳杜若水,每次见了都会问候他,和他说几句,还过问他平时吃什么、住的怎么样、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杜若水不习惯和这样的人说话,但也不讨厌他。
  有这么一位爷爷,难怪纪云镯不怕他。
  他想到石青山,再想到纪云镯的爷爷,不知道心里泛出的一丝酸涩源于嫉妒。
  “我爷爷不信这些,都是封建迷信,”说起自己的爷爷,纪云镯洋洋得意地腆起肚子,“他可是看马克思的,那是国外厉害的大人物呢!他还信‘德先生’和‘赛先生’。”
  “你说这几个人……都在村里吗?”杜若水问,“他们都不怕鬼?”
  “嗯……”纪云镯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不认识他们。”
  后来纪云镯还对他说了很多,有些是他知道的,很多是他不知道的。纪云镯叽叽喳喳,嘴里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哪怕面对的是杜若水这种沉默到接近木讷的人,他也能手舞足蹈,自得其乐。林子里很安静,四面都被大树环护,像一个碗一样将他们和这方湖泊一起扣在里面。
  过去杜若水喜欢这个地方清静、偏僻,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也有声音,但都是属于树林里的声音,风声、水声、虫声……而今这些声音都被纪云镯的声音盖过了,即使他想从中去分辨其他声音也很难,更多是纪云镯身上的叮铃声。属于纪云镯的声音塞了一耳朵,可杜若水竟然不认为吵闹,也不感到厌烦——这个发现让他惊讶,接着再一次感到恐惧。
  从前他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体验,石青山来看他,对方一旦离开,他就觉得那个院子里安静过了头。
  石青山现在几乎都不来见他了。
  他想去外面看看,出去后却发现外面还不如院子里,可只要出去过,就会觉得那个院子里的时岁分外难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出去。
  若是纪云镯下回不再来了呢?
  他也不可能永远给他做血粑鸭。
  嘴里血粑鸭残留的味道似乎变了涩味。
  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变得难以忍受。
  但在他有所行动前,纪云镯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困倦的神色,闭上嘴巴从腰侧取下一个水囊,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他抹抹嘴巴,唤了一声“阿花”,阿花汪一声扑过去,纪云镯一把抱住它,搂住它的脖子半压在它身上,蹭它身上的皮毛,又抬起眼皮撩了杜若水一眼,“我困了,我要睡一觉。”
  “阿哥,你也一起睡吧,我看你平时也是在这儿睡觉的。”
  “午安。”
  他说着阖上了眼。
  不一会儿,阿花也闭上了眼睛,陪着他的主人一起进入梦乡。
  杜若水却没有睡,而是一直看着纪云镯。
  他看他睡得熟了,原本微微蜷缩的身体舒展,攥在身侧的小拳头松开,一张脸压在阿花毛茸茸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软,明亮的天光下还能分辨出一层细小的绒毛。他的睫毛长长的,颜色仿佛被墨染过,翘起来的尖像是留给精灵跳舞的。
  他还看到他胸膛轻微起伏,听到他和缓的吐息,一下、又一下……渐渐的,杜若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应和了他的呼吸。
  在无数个同样寂静的日夜里,陪伴他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没有呼吸的尸。一口狭小的棺材里,自己的呼吸声大得可怖,吐出去又处处碰壁。
  而此刻陪伴他的,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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