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感到新奇,盯着石青山瞧,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表情里分明夹杂着一丝恼火,很快又压下去,含忿斥道:“臭小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养的!”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以为他说的有道理。
就这样,每回石青山给他十个铜板,他把它们全丢在自己睡觉那口棺材旁边的一口棺材里,他不关心那些铜板,只喜欢听它们掉进去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两年,他攒下了几百个铜板。
两年,他跳过无数支剑舞,去过无数户人家。每回结束后,场内一片诡异的阒静,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无声的注目像催促,催他这个瘟神快走。他每每也是第一时间收剑就走,把后头的事都丢给石青山。
唯独一次,那些静默的人群中竟响起一道语声:“跳得好!”
那声音雀跃而鲜活,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他脚步一顿,忍不住扭头去人群中寻找说话的人,视线扫过去,只对上一张张沉默的脸。
到十二岁这年,石青山不再带着他一起,而是放话要给他自由,把大门上的锁也收了回去。要是有人有事想找他做法,就在门槛前放一块石头,石头下压一封信,写明地点和事由。
他收了信从不耽搁,第一时间前去,事做完了就走,报酬会由主人家送去给石青山,每个月石青山再给他送来他那一份。
他好像确实拥有了一定限度的自由,可这自由用来做什么呢?
两年里他已经对这个村子完全熟悉了,几乎踩熟了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块田,甚至能分出路边的每一块石头。自然也熟悉这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记得他们说话的语气,看他的眼神。他们却不熟悉他,他们从不敢多看他,他们畏惧他,只想离他远远的。恰好,他对他们也不再有兴趣。有了这几分自由,他更喜欢独自往大山里走、往没人的地方,山间的花草、鸟雀、小兽甚至猛禽,都比外面的人可爱得多。
后来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是这座山最古老的树林之一,人迹罕至,四面俱是参天古木,将怀中一方湖泊环护,很难被外人发现。湖泊的形状像一滴眼泪,湖水清澈见底,可见几尾小鱼游弋。这儿树荫成行,阳光很难透进来,凉爽极了,同棺材里一样,又没那么昏暗。水边植物受水泽滋润,生长得高大茂盛,他喜欢倒进那些半人高的草丛,整个人都被淹没、被簇拥,听着水声、嗅着草香,有时入眠,有时发呆。
比起棺材里的安静,这里的安静才让人能够忍受、甘愿忍受。
他得闲总爱来这儿,从无人滋扰,独享一方天地。偏偏有回夜里,他正打算往回走,却听外围传来人声、呼喊声。
“云镯——”
“小镯!”
来的人不少,手里还举着火把,有几处火光离他这边近了。
他不想被这些人发现,只有往树林里更深、更偏僻的地方走,渐渐远离了他们。
却撞上了另一人。
“喂!”
头顶忽然响起的声音叫他下意识一愣,却没给吓到。
他抬头看去,视线顺着眼前粗壮的树干一路往上攀,来到最高处,只见一人坐在树枝上轻轻晃悠着一双腿,描了缠枝红莲的绣鞋颜色鲜亮,脚踝上的一串银链叮铃作响。
这人的姿态看上去还很悠闲,乍对上他的脸像被那张傩面吓了一跳,随即却惊喜地睁大了眼,又皱着眉露出一个苦笑,“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一些道教典籍。
第7章
纪云镯是个怪人。
打从第一回 见面,杜若水就认定了这一点。
翌日他想到昨晚小湖边或许被那些人踏足,独属于自己的天地遭玷染,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没前去。隔了两三天才过去,那儿如往日一般宁静,他倒在湖边一丛杂草里,阖眼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但他一向警惕,树林里又分外安静,一点动静也能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于是还隔着几百米,他就听出有人朝这个方向接近。
他翻身而起,侧耳又听了一会儿,猜到了来人是谁,这人身上的声音很多,叮铃铃响个不停。
他皱了皱眉,掉头想走,那人恰好爬到高处——他又爬到一棵树上,也是眼尖,一眼看到了杜若水,扬声呼喊起来:“喂!喂——”
杜若水毫不犹豫,还加快了步伐。
那人一看急了,将拇指和食指送到嘴边嘬出一声长哨:“阿花,去!”
杜若水察觉到有东西在草丛里极速穿梭,迅如雷霆,他也不跑了,不想把后背留给敌人。微伏身体严阵以待,那东西越来越近,他屏息凝神,却听“汪”的一声,一道黄色身影从草丛里蹿出,直直朝他扑过来,那是……那东西又高又大,顺势扑得他倒下去,刚抬起身子就感到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在舔他脸上的面具,杜若水整个人僵住了。
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浅黄色细犬,身形纤长、四肢高挑,看上去优雅而矫健。一身毛发光滑而服帖,只有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毛茸茸的。
杜若水和它面面相觑。
它的主人很快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抱怨:“你跑什么?”
杜若水不和狗计较,转头去看来人,“你来做什么?”
对方好像全没感受到他的不欢迎,绽开一朵明媚的笑颜,“来谢谢你呀!”
分明只是第二回 见面,他倒像极熟识似的,拉着杜若水到湖边坐下,他侧着身子并腿压着自己的半条小腿坐着,在腿上摊开一个包袱,“我特意给你做了血粑鸭。”
杜若水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尝尝吗?很好吃的!”
杜若水不理,他也不失望,从中拾出一片递到他面前,“试试嘛!”
拖长的声调婉转而柔软,仿佛雏鸟,仿佛在撒娇。
杜若水不为所动。
眼看对方的手越凑越近,他一把拍开,发出清脆一声。
那人“唔”了一声收回手,摸摸手腕,转而把手上那块血粑鸭丢进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做出一种刻意的咀嚼声,“好好吃呀!”
那条狗——阿花凑到他身边,伸长了舌头,对那些血粑鸭垂涎欲滴。
“血粑鸭放凉了没有热的好吃,你现在不想吃,我先给阿花吃一块、就一块,好不好?”
杜若水不回应,他就又拿了一块递给阿花,阿花的咀嚼又急又快,牙齿磕绊着发出声响。
这一人一狗好吵。
杜若水皱了皱眉。
对方拍去手上的残渣,自顾自絮絮说起话来。
“我叫纪云镯……你呢?”
“我八岁了,你呢?”
“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边来?虽然说是和爷爷吵架了,其实也是想跑进来找到传说里这座山最大最古老的一棵树……”
“你要是问找它做什么?我想抱抱它,如果可以,在它身上划一刀,闻闻、或许也会舔舔它汁液的味道。”
“它一定和其他所有树都不同。”
“传说对它许愿,就可以实现。”
“如果我爬到它身上最高处,说不定还能看到村子以外的地方。”
“那天我爬的那棵树看来不是,因为我没看到外面。”
“嘿嘿,不过……以前爷爷从来不让我爬树,这是我第一次爬,其实我爬树很厉害的嘛!”
嗯,只是爬上去了下不来。
杜若水默不作声地听着,纪云镯说得越久,他越觉得这个人奇怪。他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他低头向水里看去,水面映出了他此时的样子,头戴一顶巨大而诡异的傩面,像极了深山里的邪祟精魅,生人勿近。
又想起上回纪云镯见到他时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里分明有喜色,而没有惧怕。
他忍不住开口问:“你见过我?”
纪云镯一愣,牵起嘴角笑起来,用力点点头,“嗯!我看过你跳舞,跳得很好。”
杜若水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件事,表情冷淡下来,只是他戴着面具,对方看不出来。恐怕摘下面具纪云镯也看不出这种变化,杜若水一张脸上平时也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
纪云镯又说:“我也喜欢跳舞。只是爷爷不喜欢……”
“我跳得也很不错的。”
“我跳给你看!”
他说着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个圈,整个人又开始叮铃作响,深蓝色的百褶裙曳开,越转越圆,裙摆上鲜艳的刺绣纹样跟着轮转,周身的银饰在几缕日光下微微闪烁。
不过转了几个圈,也没什么不凡。只是纪云镯停下来的时候很稳当,看上去一点也不头晕,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继而伸长两只手,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两条纤细光滑的手臂,他的手伸上去在头顶交汇,曼妙地拈作花形,又灵巧地化作两只小鸟——看上去像孔雀,它们时而交相飞舞、时而贴近亲吻。
杜若水的目光一时完全被那两只手所吸引,接下来随着对方的动作来到他脸上,纪云镯的两只手起落蹁跹,像生出翅膀的蝴蝶,而他的脸就是掩在蝶舞后的花。
相似小说推荐
-
独有情钟[ABO] (枝共冢) 书耽VIP2020-09-02完结收藏:17300推荐:3557冷漠腹黑温柔alpha攻×内敛可爱易炸毛omega受南城二高的全校...
-
附送折磨 (鲈鱼酒柜) 废文2023-01-27完结一心搞事业的大美人离婚后两个聪明的笨蛋。本质是一个关于爱与修复的故事。现代背景架空...